文、圖|劉玉雯/聖經與繪本工作者,臺灣文學館計畫助理
踏進神學研究領域,只是起點。不選擇牧職,不代表就無法宣「道」。
前言
那是宗教課發生的事。薇達拉嬤嬤說我們已經大到可以聽一則聖經裡最重要的故事之一:被切成12塊妾婦的故事。這個故事之所以重要,因為那是上帝特別要給女孩和女人的訊息。
當故事說到那位妾被推到門外任憑其他居民宰割時,薇達拉嬤嬤的結論是:「她罪有應得,妳們不覺得嗎?她本來就不應該逃跑。想想她害別人吃了多少苦頭!」
隔早晨,妾死在門口。薇達拉嬤嬤繼續說:「上帝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我們應該滿足於自己的命運,不要加以反抗。女人應尊崇掌權的男人,沒這麼做的話,這就是後果。」
妾是罪有應得,上帝的懲罰很公平。
放心,這不是「令人戰慄的講道集」(但也難說),而是加拿大文學家愛特伍的小說《證詞》,其中一個橋段。愛特伍的作品中,總是可以很尖銳的把聖經中關於女性處境的經節,融合到小說中,讓人拍案叫絕。
只是說來有點嘲諷,在信主十年多來,我幾乎只能在這種文學作品中,找到聖經中對女性處境的「提問」。僅管從教會會友的性別比例來看,女性雖為數不少,但可能是神學殿堂過於浩瀚,有太多教義與道德教導要進行,因此在講台上,以女性作為主體、又帶有足夠性別敏銳度的主日講道,是瀕臨絕種的保育類。
當然,靈魂的甦醒,首先要行過死蔭幽谷。
99隻羊的死蔭幽谷
福音書裡有一群99隻很乖的羊。就算看管羊的動身去尋找跑出去蹓躂的那一隻羊,他們仍舊悠悠哉哉,各自選了曠野的巖石一角,慢條斯理的嚼著草莖,不曾走離平日依循的放牧路線;沒有擅自跑去那個日照很少的洞穴玩耍;對於遠方海浪的追逐嬉戲也毫無興趣。他們的眼瞳裡會映照出晨曦的光影變化、浮雲的交疊分離、凝望的姿態幾乎讓人以為,他們從其中參悟了什麼。不過,當習慣成為事實,放空就是義務。
循規蹈矩沒有不好,它讓99隻羊不會在外走失。但這99隻羊會不會走失在這些習慣或規矩中?可能就必需由氣噗噗的大兒子來回答了。
我曾經就像那群乖乖的99隻羊,甚至是蠻懶惰的羊。剛開始還對主日講道有點感動,後來漸漸迷失在講道的迷宮中。每個主日,比較像按時打卡上下班,盡一個「基督徒」該盡的「基本義務」。由於是第一代基督徒,又喜離群索居,所以也鮮少涉入教會活動。
一切的不對勁,是從小孩出生後開始。教會所有的聲音都告訴妳:成為母親是神聖的、是幸運的、是受祝福的(試想,大概除了耶穌的母親之外,聖經裡有一卡車渴求自己能懷上孩子的婦女們)。而孩子呢,則是蒙恩的證明,同時也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母親與孩子,成為一幅瑰麗而華美的錦繡圖,自帶神聖的光暈;孩子是女人生命中,讓她成為完整的那一塊拼圖。
當時教會沒有聲音談論,坐在黑暗中,看不見大光的憂鬱慘白的母親;被「母奶還是配方奶」之戰給壓垮的母親;假性單親的新手媽媽,獨自面對日復一日孩子哭鬧,心裡絕望的母親;女孩變成母親,對身分感到失落的母親;成為母親後,被社會競爭力給抛下,感到錯愕的母親……。
教會似乎只期待妳大聲歌頌、打鼓跳舞,或是對妳講著摸不著邊際的安慰。後來,我會想起死掉的拉撒路。馬大先在半路攔截到耶穌,也許淚痕未乾:「主啊,你若早在這裡,我弟弟就不會死了!」她的聲音還顫抖著吧!「為什麼你不在這裡呢?」是馬大未說出口的言外之意。馬利亞同樣也哭著問耶穌:「你若早在這裡……。」
那時我心枯槁,彷若拉撒路,也想哭著問耶穌:「你若早在這裡,我就不會死了!」或是:「為什麼你不在這裡?」
拉撒路的死,有那麼多人替他傷心、為他哭,連耶穌也被悲傷感染而哭了。那些淚,凝聚成重生的力量,死去的拉撒路走了出來。但我在母親身分的憂谷裡,卻等不到99隻羊給我一滴淚。更後來,在教會處理同婚議題的態度上,似乎只是再次驗證,出乎我意料的傳統與保守;彼此相愛成了我不懂的黑色幽默,反而都成了手中拿著石頭的。信仰與教會所呈現出的矛盾與荒謬,都在這個群體面對結構弱勢者的處境上,顯露無遺。
「為什麼你不在這裡?」我問著。
動身的馬利亞
耶穌雖然知道拉撒路死了,卻沒有即刻動身進村子;馬大先去迎接耶穌,馬利亞卻仍坐在家裡。耶穌仍然沒有進村子,直到馬大回來叫馬利亞過去,馬利亞才急忙起來,去到耶穌那裡。在另一個故事中,馬利亞是那位坐在耶穌腳邊、認真聽道的女子(請勿把此與沉靜聽道混為一談)。但聽道不能是全部,若沒有馬大的行動力,仍然不完整。耶穌沒有進村子,他在路途上等候著,等著只聽道的馬利亞,起身去找他。
馬利亞不能只是聽道,她得像馬大一樣動身出去,到耶穌那裡,展開她的信仰歷程。
背過身離開是簡單的;從外面拿起石頭和眾人同丟,一起當酸民,也是簡單的。拆毀是簡單的,重建則要付出大腿窩的代價。如果薇達拉嬤嬤代表了我不能接受的聖經詮釋與實踐,我是否有能力提出其它見解?如果沒有羊曾給我一滴淚,我能不能成為先掉淚的羊?
信仰不是牧師的事,不是教會的事,終究是你自己和上帝之間的事。前台南神學院的新約教授鄧開福曾說:「呼召不是決定當牧師來唸道碩;呼召是從你受洗那一刻開始。」
於是我從「為什麼你不在這裡?」轉而像馬利亞一樣動身去找你——那會憂愁、會流淚的耶穌。相當幸運的是,當時學術風氣相對自由開放的南神神學院立案通過,提供了不選擇牧職一途的信徒,攻讀神學學位的選擇(我畢竟是現實的人,讀書順便拿被承認的學位,何樂不為?你永遠不知道何時可能會用上)。
神學院的高牆
我以相當堅定的意志,成為首位無意轉攻道碩、無意成為體制內牧者的學生。對我而言,就讀神學院,是對自己信仰歷程的反思與責任。然而,改變傳統與想法畢竟是不容易的事。身為首屆立案、不轉唸道碩的學生,一開始有許多令我氣餒的地方:彷彿神學領域,只開放給未來要委身於牧者一途的人。
但是,一個健康的教會,難道不是所有肢體都該盡可能的裝備自己,成為有素養的信徒嗎?神學何時被壟斷於牧者的專屬知識(那位失錢的女人,不就在彎腰打掃居家灰塵中做神學嗎)?或是我們已經被體制內教育思維給癱瘓,永遠等待上對下的教導,忘卻了自學的能力?在差點要放棄的情況下,所幸校內仍有幾位開明的師長鼓勵我,讓我生出勇氣,繼續背「道」而馳。
一旦敲下了高牆的一瓦,才看見浩瀚斑斕的神學宇宙。二年的研究所課程雖然短暫緊湊,有如天文望遠鏡般,已足夠讓我一窺神學星團的多樣性。我帶著對基督宗教的問題意識而來,像馬利亞一樣帶著淚動身,也相當幸運的,在神學宇宙中,遇見了沒有被關在籠子或框框中的上帝,抺去我的眼淚,治癒了我。
是馬大,也是馬利亞
然而,「牧師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踏進神學研究領域,只是起點。不選擇牧職,不代表就無法宣「道」。「道」,不是只存在於每個主日的講道中;牧養,也不該只有牧師一人做到燃燒殆盡。
我帶著在神學院習得的裝備,過著腳踏兩條船的生活:平日快樂的在臺灣文學館當文學打雜工,假日開心的牧養著教會裡年紀最輕的一群小小羊。偶爾收到台南大專捎來的任務,便又化身為出一張嘴的講員。
流過淚的馬大與馬利亞,看見的主耶穌一定不同。我很幸運,她們的福份我也都有。我沒有離開99隻羊,因為相信,其中一定也有在偷偷流著淚,而沒被發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