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機克難地擺在板凳上。男人對鏡,仔細整肅儀容後,湊近觀景窗,調校焦距、光圈。再抬起頭,不假景框,裸視即將要拍攝的對象;眼中愛憐關切,油然有驚怖猶疑。設定了自動拍攝,男人加入他顯然依戀卻也為之憂煩著的人。快門乍然閃動。一張全家福。
一女一男,一妻一夫,和他們的襁褓中的幼子。一個家。
這可以是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台灣家庭的自拍;箇中差異,只是陳舊單眼相機和智慧型手機之別。或者,這可以是侯孝賢1989年執導的〈悲情城市〉最後幾個鏡頭。影中人是1947年的寬美與文清,及他們的孩子。一個家,一對青年配偶,他們疼愛的囝兒[kiánn-jî],理應羨煞旁人,健全幸福的家庭。
全家福隨後,立刻是寬美的畫外音:文清被憲兵帶走,一去無回。音訊渺渺。
台灣人的家,經常是破碎的
2016年底,無遠弗屆的電子社交介面令我得以眺望故鄉台灣。白衣人群聚凱道,疾呼「一男一女,一夫一妻」那時,我淒然低下頭,「台灣人,有記憶的台灣人,應當比誰都更清楚才是啊……。」一女一男,一妻一夫,養育著下一代,的確是現代舉世對「家」最美好的想像。然而血淚的歷史,一再一再悖逆想像,迫使台灣人與實情當頭對面:想像何其脆弱易碎,而現實何其嚴厲卻仍有盼望。累世歷代,台灣人的「家」經常是破碎的。
我們從來不乏種種破碎、悲情的故事,而他們其實又都是同一個故事。在228事件中殉難的湯德章律師,槍決前,被中國國民黨軍隊綁縛遊街示眾。耆老說,當時念初中的他雖然恐懼,仍一路跟到大正公園(今天的湯德章紀念公園);他看見湯德章律師懷有身孕的妻子以及律師年邁的母親,追隨著隊伍爬行哭喊。誰說,腹中那個被歷史惡意地註定沒有父親的孩子,不會是日後陳昇歌曲中的「阿春」?誰說,他不會是〈阿春仔怹阿媽〉(A-tshun--á in a-má)歌裡那個顯然是隔代教養,每天在祖母呢喃「兵仔車毋知欲共阮(囝)載去佗位」(ping-á-tshia m̄-tsai beh kā guán kiánn tsài-khì tó-uī)中攀爬上堤防眺望歸人的少年?誰又能說,眺望著永遠盼不到,生命中缺席的歸人的少年,不會是陳澄波的後人,不會是阮朝日的後人,不會是丁窈窕的後人,不會是鄭南榕的後人?
家是什麼?歷史中台灣人的家,經常是破碎的。
口口聲聲「一夫一妻,傳統家庭價值」的吶喊,忘記反省「家」做為美好想像的脆弱性,也忘記反省「傳統」。在台灣人想像「家」所訴諸的傳統資源中,家總是與「國」相連的。「齊家治國」、「君臣,父子,夫婦」、「移孝作忠」。傳統中,家庭的體制與國家的法度,彼此複製,互為表裡。諷刺的是,當傳統「國」的乾綱獨斷、封建、專制的法度被檢討,甚至揚棄;與之連動,作為「家」的體制,卻彷彿規避了反思,僅僅作為「傳統」就值得被延續,被捍衛。即便,現代多元進步的思維一再提醒,對於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價值字面而膚淺的理解,很容易忽視他們以男性為主體,輕視並壓迫女性以及其他性別的底蘊。
家該延展、複製的,是愛
傳統的家是什麼?傳統的家不能以「傳統」為名來規避檢討。
〈悲情城市〉裡的文清失蹤後並不許久,一段違背傳統的戀情在台灣南方萌芽生發。少女戀上年長的醫生。為流俗所不容的他們,只能選擇以離開遠走來捍衛他們的愛情。許多年以後,他們的戀情成為紀錄片〈牽阮的手〉的主題。戀人的故事,在守護了愛情周全進而成家以後峰迴路轉。持家養兒育女以外,中國國民黨白色恐佈,整肅台灣主體意識之黑暗,瀰漫戀人的天空。田朝明醫師和田媽媽故事的主軸,變成了營救政治犯,聯絡國際人權組織施壓中國國民黨政府,幫助極權威逼之下破碎的家庭。
〈悲情城市〉中文清一家的故事是虛構的。但誰又能說,文清後人的故事不在〈牽阮的手〉的故事裡?論到「『家』是什麼?」台灣從來不乏種種破碎、悲情的故事,而他們其實又都是同一個故事。紀錄片最後,田媽媽終於失去他的戀人。觀看的人潸然淚下。然而,在田醫師、田媽媽攜手與一個又一個破碎的家庭並肩面對艱苦慘戚以後,一個名喚台灣,以公義、平等為尚的國家,在一隻一隻淚眼中,正在冉冉升起。一對不被祝福的戀人,一個不被祝福的家,隻手成為一整個國家的祝福。
那是新的,台灣的家國傳統。「家」是什麼?苦難的歷史所給予的答案,那是奠基於愛的組織;並不總是能企及最美好的想像,但會矢志守護愛周全。「傳統」是什麼?志士所給予的答案,不在延展、複製一種固定的「一(ㄋㄢˊ)男(ㄗㄨㄣ)一(ㄋㄩˇ)女(ㄅㄟ)」構造,而在延展、複製那愛,成為社會共同的想像得以訴諸的資源。
台灣民主進程上的「家」,經常是破碎的,但畢竟從來沒能頹了灰了台灣人起造公義、平等國家的志氣。終戰以來,每一次苦難,隨之繼起的因應,都是台灣人更基進地延展家庭的愛。2016年11月30日,台灣婦女運動光燦的戰士彭婉如的20周年忌日剛剛過去。「彭婉如基金會」20年來的事工及作為,就是一個破碎的家廣泛地將愛延展出去的印證。解嚴之後,台灣更激進地成為一個移民社會;國際移工加入台灣的人口結構,更加改變「家」的定義及想像。單親教養、隔代教養,也摻入了國籍、種族的變因。台灣作為多元的社會,具有複雜的客觀條件,「家」作為社會最根本的單位,不再能夠將對於家庭形式最美好的想像混淆做「家」的唯一準繩及形式。
「你也要叫別人得福」
《舊約聖經.創世記》第27章第1節至第29節中,年邁的以撒要祝福他的長子,次子雅各用計騙取了長子的名份與祝福。實則以撒這一家的故事,宏旨不在名份、欺騙,在祝福。〈創世記〉中,以撒祈願上帝賜福他的長子以天上的甘露,地上的肥土,五穀新酒;受眾民眾國事奉跪拜,也受兄弟的跪拜;咒詛他的受咒詛,祝福他的蒙福。以撒給予長子的祝福,神似上帝給予乃父亞伯蘭的祝福:「我必叫你成為大國。我必賜福給你,叫你的名為大;你也要叫別人得福。為你祝福的,我必賜福與他;那咒詛你的,我必咒詛他。地上的萬族都要因你得福。」(〈創世記〉第12章2、3節)
唯有一處不同。以撒的祝福僅僅及於他的長子。上帝的祝福,多了一句期許,「你也要叫別人得福。」
既已有的,叫別人也得到,是上帝對於人的吩咐。即便,僅僅只是亞伯蘭的下一代,已經不體察上帝的期許;即便,人一再證明,我們的祝福總是僅僅及於自己,而台灣人應該比誰都更清楚,爭平等自由的志士,有血淚斑斑的交代:
去看對抗壓迫、殖民的歷史。「家」,是奠基於愛,矢志守護愛周全,將之延展、複製及於整個社會的最基本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