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三歲時,懵懵懂懂的小女孩雀躍地跨入「長榮女中」的門檻,歷經初中、高中的培育洗禮。大學卒業,羽翼豐腴,正待展翅高飛之際,只因心繫著長女的一草一木、恩師學妹們,遂再度投入孕育我六年母校的懷抱,執起教鞭。驀然回首,在歲月的洪流中,我浸潤在「長榮女中」業已四十七年了!而人生又有幾度四十七年呢?
學子生涯
初一、初二我們的教室在紅樓一樓,初三時始搬遷至現今保健中心的樓上。上下課時,總會傳來工友敲打鐘樓那口大鐘的悅耳聲響。當時年逾不惑之年的馬珍寶導師相當嚴峻,與我們初三吳弘英班導的大姐姐模式(約大我七歲)是迥然不同的典型。馬老師教導學生們言行要中規中矩,她教授的家事課程更是一絲也馬虎不得,我的手拙,經常把鈎針課的桌墊、瓶墊,正反兩面倒反著鈎,挨訓了幾回。然在她緊迫盯人的教學下,學生們也學會了不少基礎的手工藝。時日一久,更深深感受到其實在她嚴肅的面容下,常會不經意地浮現出慈祥的笑容。
初中時代,我的個子是全校最矮小的,座位一定得坐最前排,至今仍很難改掉這個習慣。個子矮小最苦惱的是領獎時,得在眾目睽睽下,踮起腳尖才搆得到那張獎狀,因為當時的大禮堂(即現今的活動中心)頒獎時,總是師長在台上頒,學生在台下領獎,在我眼中,那些師長都像巨人般的高大。
身材差人一截的委屈還不只這著,解嚴前,每逢元旦、雙十節、國父誕辰紀念日——,全校師生皆得參加大遊行,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同學總是打頭陣,真羨慕她們意氣風發、昂首闊步的模樣,而我呢?常是隊伍最末端的那位。「這麼個小個子怎也出來遊行?好可愛哟!」常聽到夾道觀看的人潮中此起彼落的品頭論足,一路上心中不禁直嘀咕著:「誰願出醜啊!無故缺席是會記小過的。」
徜徉昔日的校園,猶如置身果園中,到處皆充斥著芒果樹、蓮霧、文旦、檸檬,可惜皆包給外商,不可隨意採食。學生最喜愛上的體育課程是玩躲避球,因為在與人齊高的防空壕上頭(現今信望愛大禮堂左側)遍植了一大片遮蔭的芒果樹,學生們打球一個「不小心」,總會打落一些熟透的芒果,嘴饞的同學可趁機大快朵頤一番。而防空壕中蛻換下的蛇皮可多著哩!蛇呢?皆被何耀坤博物老師做成標本,一罐罐陳列在生物教室的兩側,上起課來有點嚇人。
說也神奇,過了一個暑假,高一時我居然長高了!也似乎漂亮了些!心中竊喜:醜小鴨終有變天鵝的一天。高一的趙儀端導師雖是數學老師,但她卻是我的伯樂,是她鼓勵我就讀中文系的,我就讀大學時,她與師丈移居美國前夕,還將她畢生珍藏的四大箱世界名著,全數贈予我這個學生。
教英文、一對大酒窩、甜美可人的高二城滿惠導師,現今已年屆八十,是我目前參加台北校友會時,還能見到面的唯一導師。她最喜歡看我的週記了!當時為了博得她的歡心,週日常耗費整個上午,磨好墨,用毛筆一筆一劃地,陳述我悲喜的生活點滴與她分享,這些週記至今仍珍藏在書櫃中。
高三的蘇寶藏導師更是我的恩師,甫踏出校門,躊躇滿志,心想依自身就讀之科系,覓一教職誠猶如反掌折枝之易事,孰料五月下旬回母校毛遂自薦時,校方已聘足名額,新任校長對身為校友的我亦愛莫能助。
當我垂頭喪氣地邁出校長室之際,卻與白髮皤皤,依然一身素淨中山裝的蘇寶藏導師不期而遇,高中畢業後即負笈他鄉,對導師久疏問候的我,有點靦腆地趕忙招呼致意,孰料他老人家隨即綻開笑容,殷殷垂詢近況及來意,關愛學子之情一如往昔般地溢於言表。
當他知曉我的難題後,隨即帶我踅回校長室,謙和委婉地告知校長,他是我的導師,且以其今年甫兼事務雜沓之「秘書」職務,深恐體力不濟,延誤校務為由,懇請校長能否再行增聘一名專任教員,分擔一下他的十數堂國文鐘點。
臨別時,猶記得我稍具文才的導師,還特意提及近日即將付梓之校刊闢一新專欄,請我他日繳交「自傳」之際,順便附上兩篇相關文墨,濟助一下「稿荒」,執教後始察覺是導師用心良苦,欲讓我在無形中得著校長與同儕們的肯定。
回母校擔任教職後,恆常自我惕厲,不忘時時充實自己,戰戰兢兢,克盡職守,不敢自遑。我想,亦惟有如此,始能報答得了當年導師的知遇之恩!
我曾於報刊上發表過「貴人相助」一文(刊載於《中國時報》82年3月28日的寶島版第38版)道盡這份感激提攜之情,是他推薦我來長女任教的,我之能有今日,師恩浩瀚,功不可沒。
而當年劉主安校長對學子們的愛心更令我感念。在大學聯考將屆,一個火傘高張的炎炎午后,為了我報考大學聯招,因不符規格而遭退件的學生照,素日於自身衣食一向克勤克儉的劉主安校長,竟自掏腰包,花費不貲地親自搭乘計程車前來窮鄉僻壤處,十萬火急地催促著我火速與他奔赴府城重新拍照,否則我就得面臨被取消聯考應試資格的命運了,當時小弟還誤認他老人家是校方的工友來訪哩!
抵達府城相館,於我拍照的前後,劉校長猶佇立一旁,一再殷殷地囑咐相館攝影師切莫再行失誤,且詳加交代了隔日學校派人前來索取相片的時間後,始安心地讓我搭公車返家。
當時令我深深動容的是:他老人家對於如是一名平素在校並非稟賦特優,卓越超群,來日可高中首流學府為校爭光的鄉間學子,竟仍能如此不遺餘力地眷顧。
在往後執教的忙碌歲月中,每當面對莘莘學子之瑣碎雜事焦頭爛額之際,恆常憶及這段往事,且更加感念劉校長的遺風遺澤。
為了緬懷劉主安校長,在他辭世時,亦特地撰寫〈工友校長〉一文(刊載於83年6月10日的《長女青年》),珍藏我對他老人家關懷學子的美好記憶,而這些用文字書寫下來的鱗爪,皆是亙久不滅的。
與校友們的因緣際會
學生時代,學校每年都會舉辦旅遊,畢業旅行我們曾與劉主安校長同行,每到一處,當地的校友都熱誠地歡迎我們。到花蓮,花蓮的校友開歡迎會,表演歌舞,還送我們每人一大包糖果餅乾。到台中「太陽堂」,太陽餅的創始人也是我們校友,亦是每個同學一盒太陽餅,讓我們滿載而歸。當時還是學生的我,就深深地感受到校友們時時都沒忘懷母校的培育之恩,時時都想盡一份心力回饋母校。目睹她們對昔日的師長如此愛戴,對我們這些學妹如此關懷,讓我非常感動。
民國65年初返母校任教時,環顧周遭,初三、高三導師,國文、數學等各科老師,皆是我的同仁,更是備感親切。
而入母校任教以來,皆與校友會密不可分,由起初協助昔高三導師蘇寶藏老師編輯《校友會刊》的工作,迄之後的擔任主編亦有三十九年之久!在繁忙的教學生涯中,增添了這份甜蜜的負擔,一路走來,雖忙碌艱辛,但也無怨無悔,且經由此種因緣際會,使我更深刻地見證了長女歷史的足跡。
如民國65年10月31日,與我任教同齡的「中正樓」落成典禮(為紀念故總統蔣中正,特選在他的誕辰日),民國66年及70年,各與「韓國東萊學園」、「日本北陸學院」締結姐妹校的大典儀式,此外,學校各個工程的興建破土典禮、校友會的各項旅遊聚餐活動、資深校友們的婚喪喜慶——,為了刊登報導,或詳盡或粗略,我就像一名記者般,或親臨現場,甚或亦步亦趨地尾隨在側,也因此得能共襄盛會,拓寬視野,如今思量起來,未嘗不是一項豐碩的收穫?
民國97年接任校友會台南支部會長,迄103年擔任三年總會長之職時,更需全程舉辦及參與校友會的各項活動。尤其擔任總會長之職,每年11月校慶,除了籌備主持一年一度的全國校友大會外,平素更需南北奔波,參加台北、台中、台南、高雄各支部會的聯誼活動,鼓舞勉勵校友們,凝聚校友們對母校的向心力。而一向個性內斂膽怯的我,腦海裡每一掠過學生時代畢業旅行時,學姊們那份關愛的眼神時,竟能鼓足勇氣,在台上口若懸河,侃侃而談。
擔任台南支部會長後,為了傳承一向以音樂聞名遐邇的母校,亦為了能更融入校友會的互動,本是音癡的我,也毅然加入了「台南校友合唱團」,與學姊們切磋。此後,任教國文的我,已然敢於課堂上,開口自行吟唱〈再別康橋〉、〈清平調〉——詩歌,輔助教學哩!
如今雖已卸下校友會長之職,亦已退休,結束了四十一年的教學生涯,然目前仍擔任「台南校友合唱團」的團長,每週四上午,與學姊們在太平境教會聚首練唱。每週二亦至學校學曼陀林,每當瀏覽母校節慶日所拍攝下的,與退休老師們上台演奏的美好畫面,自己竟也是其中的一份子,總覺得讚嘆驚訝與不可思議哩!是什麼樣的力量,讓我在長期浸淫文學的殿堂中,又覓著了第二春?塗抹了我晚年繽紛的色彩。
我想,是母校一百三十一年來特有的氛圍,是濃郁的師生情懷,是相濡以沫學姊學妹們的愛心,當然,還有天天接受洗禮的早禱。
特別鍾愛蘇軾的〈雪泥鴻爪〉一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但我覺得末兩句未免太悲涼了!對母校的情懷,不妨改為:「泥上亙長留指爪,紅樓古榕話依依。」
由衷感謝「長榮女中」豐腴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