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慕天 (新媒體宣教學院學務主任、醒報副總編輯)
退化的閱讀能力
以科技介入社會文化的觀察而知名的加拿大暢銷作家麥可‧哈里斯(Michael Harris)今年二月投書報紙。他驚覺自己無法再專心讀完一章書了:
「定了一次讀完一章的任務…看上去很簡單,但我卻做不到。我的視力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中風或其他疾病蒙上了陰影。然而…段落旋轉、句子像樹枝一樣折斷、思緒逐漸飄遠。」
雖然重度使用新媒體,哈里斯起初仍自信靠著在「網前世代」鍛鍊起的閱讀經驗,能使大腦免疫於「面向螢幕的新閱讀風格」,直到半小時後,他放棄掙扎,扔下書去 Netflix 看劇。
看過朋友或各粉絲團在臉書的直播影片嗎?有在影音串流平台上觀賞典禮直播或賽事精彩畫面嗎?資策會創研所的2017年報告指出,台灣4G用戶數已超過1,700萬戶,這群4G用戶中90%擁有LINE帳號,85%的人會在手機上看影音內容,60%的人會聽線上音樂、玩手遊。
哈里斯口中的「新閱讀風格」,意指著就是這些隨著生活型態與4G網路的普及和行動網路服務進展,一種隨選、斷裂的信息溝通方式。我們承認自己變得不愛買書看書了,年輕人對此振振有詞地抗辯:「我們每天上網路論壇,閱讀了大量的數位文本!」但同時很少留心神經科學家的提醒:人的大腦結構是動態的,每天花 10 個小時盯著螢幕,改變的是你的腦神經突觸。正如《淺薄》一書作者卡爾(Nicholas Carr)所說:「數位技術讓我們變得更難以忍受『沒有新刺激到來的時光』。」哈里斯認為:「我們或許讀得更多,但無疑讀得更糟。」
媒介即訊息
現代媒體研究泰斗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即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是一項雋永的洞見。在當代的科技應用發展上,我們或不乏率著約櫃涉水約旦河的約書亞,卻少有登上聖山親受上帝法版和能遠眺迦南美地景狀的先知摩西。幸虧,人們還能藉著描述集體記憶中上尚未遠去的那個「埃及」,區分科技的奴役和流奶與蜜的應許之地。
新媒體的自帶定義,正是要求我們從新興媒介載體的介質特性條件(尺寸、字數要求等等)出發,在形式允許的各種可能性中,展演新的創作理念。
自1980年代電腦走入民用並普及化起,美國作家喬思(Michael Joyce)一等創作者迫不及待嘗試以網路新文學,以「超連結」(hyperlink)為特色的「超文本」(hypertext),多重閱讀路徑、支線式的閱讀體驗成為新的文學可能。其後,隨著數位設計的可能性更為活潑,此時數位創作可恣意結合影音聲光、圖表、互動模組,甚至小遊戲,將當代閱聽眾納入在一個龐大的數位科技環境之內。
推特、微博以長度限制引導出「瀑布牆式閱讀」和關鍵字標籤(#hashtag)串連運動;Instagram的「視覺優位」鼓搗出的「圖像拼貼組合」玩法,成為網美和業餘文青攝影人的最愛;2ch(日)、Reddit(日)、PTT(台)藉著不同程度的匿名機制,成為「毒舌」和「反現實」的網路次文化重鎮;而從2017年起抖音/tiktok、快手、騰訊微視颳起「短視訊」新風口,方言段子、素人惡作劇、手機隨拍尬舞一類創作頻道爆紅。華文諸多標榜「新媒體」的創新傳媒集團,主打資料新聞學(data journalism)、強調頁面視覺設計感與互動性。
這些新應用正不帶政治宣稱,且行文化解放之實,破壞和重組傳統社群,領世人走出埃及。就是那個被「印刷紙媒」的法老宰制、被「只能單向收聽收視」的廣播電視霸權壟斷的心靈意識為奴之地。
「把讀寫能力養成當成『進化為現代人』的義務」當成大規模的奴役,新媒體的暗潮已經帶有一種神學解放的宣判。正確地說,要被解放的是一個近500年的公共神學。更精確地說,是源起「基督新教」(Protestant)的神學。
新教現代性與印刷讀寫文化
人類是時空中的存有,每一波的重大技術變革,都再一次衝擊與重塑人的時空感知。教堂的鐘聲把一天分段成鐘頭,工廠鳴哨迎來工人一天的開始。蒸氣動力解放人類拉車和握鋤頭的雙手,電燈來到使黑夜不再死寂;而書籍,則成就了那個連結古今中外精神世界的時間機器,因為文字,亙古幽暗的時光河道上,始點綴了人類文明的璀璨。
2000年前的第一批五旬節信徒何等有幸活在一個黃金時代;聖殿幔子裂開,道成肉身的上帝真理與人類之間不再隔著希伯來聖經的讀寫門檻。然而使徒漸次離開、末世竟還需等待,於是我們重回對文字時光機的依賴,那些福音書的關鍵記載,成為我們共同的信仰資產。
從此以後,你如何能光說「唯獨基督、唯獨聖靈」,卻不講「唯獨聖經」?畢竟唯有通過聖經,我們才能規範性地辨別諸靈、曉得基督。
對於大多數現代生活,正如文化學者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所說,印刷品是「所有話語的模型,隱喻和尺度」。從馬丁‧路德要求以聖經作為共同的介質、以其明晰性和理性的教理辯白作為以「信」為「義」的終極標竿起,神聖的閱讀如矩陣般擘劃了每一個心靈的現代化道路。那份與印刷書籍的共鳴,它們的線性結構以及它們對我們注意力的要求,隨著西伐利亞主權體系的民族國家教育、福音宣教士與聖經翻譯者的熱忱,以及輸出科技進步成果的文化殖民者,被帶向大航海發現的新大陸,觸及我們繼承的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馬丁‧路德1517年發動的不只是關於如何革新地上最大宗教組織的思想運動,更是先知性地為公元1450年現世的古騰堡印刷術膏以神學的聖油,以合法性治理往後數百年那被稱為「現代世界」的朝代者。
截至「新媒體時代」來臨以前,這世界努力要求人民識字、擁有足夠專注力閱讀長篇文字,具有分析文章語意的邏輯。以對待「神的話」的新教標準,作為現代讀寫社會的公共神學秩序。
正如馬莉安‧伍弗(Maryanne Wolf) 和阿莉森‧郭普妮克(Alison Gopnik)等人類發展和心理學者適切地提醒了我們,「人類的大腦視覺皮層從來不是為了文字的閱讀而設計的」;吸收一本書所要求的深度閱讀,原來是一件十分「反自然」的事情——人類知覺的預設狀態是分心。幾十萬年與自然界捕食者做生存戰鬥的演化經驗教導了我們的祖先:「注意力不可太過集中,耳目要時常留心環境中的風吹草動。」
但「現代化」要求我們從小學習書報閱讀,用上學和讀書考試進行注意力的鍛煉,把下一代變成了一個有用的「現代公民/文人」——甚至不惜為此打擊壓迫那些真正才華在於敏銳藝術和體感細胞的孩子。印刷品宰制社會,呈現理性、嚴肅、深刻、系統化的特色,這是新教現代性國家的美德,而它的標竿就是路德新教語境的德國。十九世紀開始,工業造紙和輪轉印刷機(rotary printing press)的革新,真正意義使終結文盲的公民讀寫教育成為現實。法國文豪雨果(Victor Hugo)曾寫道,「書籍取代了建築,成為人手的偉大傑作。」
網路新媒體的後現代性
然而網路使我們成為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類型的讀者。可說全球有多少人上網,就有多少人參與在「公共事件」的資訊傳播與形成之中,是過去從未有過的體驗。「量變導致質變」說的正是訊息內容被高速、大量、且幾乎「零邊際成本」地收集、傳遞、儲存時,當代個體生理與集體情感和人際結構都將異變。
多少人晚上抱著手機入眠,晨起時的第一件事是滑開通訊軟體上新訊通知的紅點。
「限時動態」打進青少年,濾鏡修圖筆刷和和問卷,24小時稍縱即逝的絢爛泡泡如仙杜瑞拉的奇幻,奇幻裡有著是一個個閱後即焚的「共時」私密小圈。
美國精神醫學會和世衛組織紛將網路成癮和電玩沉迷列為新疾;搜尋引擎從你的個資進行深度學習,餵養它幾個星期,能比相伴十年的枕邊人還能了解你。
視覺化、動態化、立體化、娛樂和遊戲化,二十一世紀的新媒體發展是朝著麥可魯漢口中的「熱媒體」走的。不像文字這類「低清度」的「冷媒體」,要求大量連結運用腦部感覺器官去串聯和填補想像(想像閱讀金庸武俠小說時,對招式、對人物、對場景、對氣味…我們是如何津津有味地建構),「熱媒體」讓我們視聽感官充盈發熱,而不留抽象思維太多運作餘地。
相對於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一九八四》,哈里斯與波茲曼的文化先知傳承,更趨近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的《美麗新世界》:社會人心的敗壞扭曲其實不假政府「老大哥」的宣傳機器與監控,只要資訊的流量夠龐大,那些真正重要的事物就會被無視;人們自己就會在繽紛炫目的自由資訊環境下放縱迷失。
有別於日報紙媒的格式約束下我們編輯室還主打一份「闔家咸宜」、適合進入圖書館和校園國文時事補充教材的「公共新聞閱讀體驗」;網路媒體閱讀的成功指標關於點擊量,評論分享和點讚。在接收資訊的過程中,用戶總是會出於自私的目的選擇關注的內容。煽情的、引人憤慨的、獵奇和偷窺的、鹹濕和難登大雅的,便堂而皇之地進入私有行動載具時代的「個人化閱讀體驗」中。
就像聖經啟示錄的預言,波茲曼那「娛樂至死」的末日人性宣告未在二十世紀後半葉的電視文化上實現,只不過是耽延,在法蘭西斯‧福山謂為全球第三波民主化和資訊自由化的「歷史終末」階段,它似乎終要應驗。
來自後改教世界觀的新挑戰
不過當今天主教宗方濟各似有堅定的永恆看見:上帝不害怕新事物,哪怕是火星人出現。記下聖言的初代教會雖無「唯獨聖經」的技術條件,但他們仍忠心地進入一切置於其時代「新媒體」,與聖靈同行、發揚傳播那份屬於早期時代的基督信仰特色。一千多年後,工業印刷術提供了均一的聖經文本,識字教育的普及、資訊流通降低時間經濟成本;聖徒彼此相通,人人都是祭司;社會不再以羅馬為輻散核心、羅馬公教的垂直階級被釜底抽薪;在俗世的勞動中,成聖在公共中;資本主義亨通,有新教倫理助攻。
又五百年,新科技降臨、世代改變,我們將再次進入有聲有色的新伊甸園。我們自然擔憂,文字黃金時代是否僅是新教革命的曇花一現?世人會否離神愈來愈遠?更切身地說,離開印刷資本主義(print capitalism)沃土,基督教的宣教與教會論必然面臨轉型和承認痛苦,但宣教士若還想著光復紙本的大陸,只會被將臨的世代排除。作為道成肉身上帝的子民,我們被交托得地為業的任務,就應該新媒體的迦南施肥耕鋤,種下榮神益人的果樹。
無論是空前的實時連結、沈浸式的逼真體驗,人心對真善美的渴望不曾改變。想像人工智慧達成的即時語音翻譯,帶來地球兩端陌生人直接交友甚至成為心靈伴侶配偶的可能;想像精緻繁複的多維電影特效,為我們眼目呈現單憑大腦閱讀文字絕對無法建構的震撼圖像;想像多重音軌的錄製創作,超越人類現場演奏極致的聆賞體驗;想像轉譯功能,讓一個盲眼的母親能夠第一次說床邊故事給孩子聽。
想像密集恐懼症或臥床不良於行的人,透過電腦遊戲的建模,參與在一群人的敬拜聚會中;想像搜尋引擎資料庫省下了我們死背硬記百科全書的腦容量後,人類社群可以多出多少創意發想和批判反思;想像5G傳輸和4D錄影出現後,我們可以如何保存和分享自己生命中最感動的現場時刻;想像深度學習的家教機器人把(聖經/中學)知識和關於學生/信徒性向及程度的個資消化後,能夠為國民教育和教會牧育輔導提供多麼大的幫助。想像若棋手能與隨選程度的電腦對弈增進實力,那麼拙口笨舌的宅男踏入第一步邀約心儀的女孩,又豈能不先跟談話機器人訓練一千遍?
新媒體可能是瓦解一切傳統價值的異托邦,卻也有機會承載最宏大豐富的救贖劇本。今日歷史的激流已再度沖積到這500年一度地貌鉅變的隘口,基督信仰對「不要效法這個世界,只要心意更新而變化」的那群「改教之子」再次發出公共神學的呼召;他們要本著神論、人論、教會論的本質福音洞見,以諸般的智慧向世人宣揚神國的好消息,並將那有分於三位一體真神的創造性與救贖性信仰,落實在這一宇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