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立明 (國會觀察基金會董事長)
新的政教關係,不是要不要參與政治,不是你參與的界線或和不合宜,而是你參與的角色,跟你論述的能力。
新使者給我的標題是「台灣新政局中的政教關係」。因我在寫大綱的時候,正好發生長老教會針對大選過後局勢發表了一封信(註1),然後盧俊義牧師回了一個投書(註2),我就認真的思考,是不是先講我自己的想法,再從這個角度去切,談談對這兩封信的看法。
台灣政治發展70年回顧
大家已經觀察到我們台灣進入到第三個階段的政治。台灣過去70年,我把它分成三段。第一段就是威權體制,威權體制下教會有相當多的人在爭人權、爭民主、爭自由,為公義發聲,基於憐憫的教導去保護弱勢,這個是第一個階段最簡單的陳述。這個階段教會也有兩種型態,一是積極關心政治事務,像長老教會發表的三個宣言,社會就已經注意到教會關注台灣的政治,這一段當然有許許多多人受到迫害,我們今天能夠在這裡暢言,跟這段過程是很有關聯的,所以我相信有許許多多人很感激教會在那段時間的作為。
可是另外一個形態的教會是我小時候的教會。我是在浸信會長大的,雖然我入教會並不早,我大概16歲時進到教會,因為我小時候不太讀書,我小學中學都沒有畢業,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一位師母,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他跟我講什麼話了,只是那時候我因為參加了一個幫派,很講義氣,所以她只是問我:「耶穌愛你,你要不要愛他?」 那時候沒什麼人愛我,講義氣的人當然這樣回答:「要是有人愛我、我一定愛他。」所以在那個階段,我接觸的教會教導是非常順服的,基本上不提問題,就是領受。那時候每個禮拜幾乎都為執政掌權禱告。
我們那個時候並不疑惑:為什麼我的教會教導跟長老教會有些宣言並不完全相同?直到我大學畢業出國,開始比較獨立思考這一段過程,我才有一些反思。
然後就進入到第二階段,也就是我回國,剛好中間有10年時間我不在國內,是台灣最劇烈變動的時候。1987年解嚴之後以後台灣進入到第二階段,大約是30年,我把它叫作初生的民主階段,不成熟的政黨政治、威權體制的遺緒。這一段階段主要的政治色彩是意識型態的對抗,統獨的爭執、族群的對立都沒有得到解決,基本上這一段就是兩個陣營叫藍綠,所以不管什麼大小選舉也好,或教會的發言,大概不脫兩個陣營的立場。
所以第二階段過去了,進入第三階段的民主成熟期,也許是一個契機,因為曾是威權體制下的加害者、受害者都已經逐漸老去、過去了。最後一批的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大概是1990年代初期就結束了,就是那個清華大學事件(獨台會案)大概就結束了,所以現在(第三階段)非常可能客觀、全面進行轉型正義。
台灣進入成熟民主政治
新政局是一個成熟的民主政治,要開始處理歷史,不處理歷史是很難有健全的政黨政治的。
你一定要處理過去的真相,要處理過去的歷史,跟一些不公平的制度跟架構,你未來才能夠有發展。
所以我認為台灣的新政治有兩個關鍵:
第一、台灣未來以後沒有族群、統獨的爭執,因為台灣的主體意識應該已經落實了。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過去這30年(第二階段)的統獨藍綠區分的標準已經不在了。那個時候很簡單,就是本土政黨、非本土政黨,但是台灣的主體意識建立以後,像大陸政策就不再是統獨競爭,就剩下這鷹派、鴿派,做法的不同,是政策競爭而不是意識形態對立。
第二、新的民主憲政體制會建立起來,政黨的遊戲規則會建立起來,不能夠在這一個主體意識下建立的政黨它根本不會存活太久,所以這個叫做新政局。
教會如何面對新政局?
教會在第一階段,像白色恐怖之後,只要站在公義的那一邊,它只要論是非,它就是對的一邊,只要去憐憫被壓迫者,就是做得對。第二階段,教會因為自己的歷史背景而選邊站,可是第三階段不是。現在的新政局,你主張什麼?你論述什麼?跟你教會的立場是如何?會有很大的挑戰。
在不同的政治局勢之下,既然有一個新的政治體制,原來的區隔、原來的辯論已經消失掉以後,新的問題需要新的面對方式。例如討論政教關係時廣泛被引用的羅馬書13章1-2節,該怎麼了解?我在德國留學時的時候,有去上點神學的課,我就發覺單單「順服」兩字,討論就汗牛充棟。
各位熟知的德國教會反抗納粹的《巴門宣言》,其實你如果認真的去思考當時的辯論,其實很深刻的,不見得像我們現在回頭去看歷史這麼清楚,能知道這個是對的,那個是錯的。當時為什麼一些教會立場模糊化,教友們也會模糊化,不是說人不喜歡公義,或者人膽小,不敢對抗納粹所以我就參與了哪個教會不是這麼單純的。舉例來講,他們在論述上最重要的一個論述,是因為教會的主要責任是福音工作跟牧養,所以當越危險的時候,教會來要扮演牧養的角色,要收納那些急難者,如果教會全部都作為一個對抗者,那你的這些角色就會疏忽掉,像這樣的論述,造成許許多多的會友們覺得可以暗暗地做抵抗,不需要站出來參與宣言。
後來各位也知道,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整個教會在整理過去那些資料,也有許許多多沒有參與《巴門宣言》的教會,暗地做了非常非常的重要憐憫人的工作,跟救助人的工作。
無論你選擇了潘霍華(Bonhoeffer)、巴特(Karl Barth)那群人,還是你選擇了另外一群默默耕耘的(當然有一群人根本就是委身於納粹的,不在我們討論之列),不管你如何做,回頭來看,我發覺很重要的是:上帝給每個世代的基督徒的,從沒缺少過的,就是見證者。
作光作鹽,不做審判者
基督徒在社會上、在政治活動上,作光作鹽的功能,我們處在某些階段,似乎會忘掉。
台灣新政局中,教會應該已經脫離了「是否要關心政治」這樣的議題。前面兩個階段,部份教會一直鼓吹說我們不要關心政治,就像香港現在有相當多的教會是這個樣子的,他們的論述說教會是屬靈的,所以屬世的工作是屬於次要,不是不要,是次要,所以第一我們不要做太多的、太介入,以免造成教會紛爭、靈修生活受忽略。一位從香港來台灣的浸信會牧師就說得非常清楚,他受到最大的壓力來源在於其他的教會和教友,在共產黨領導之下教會的角色究竟是參與到什麼程度?他們還在熱烈地討論,而我們已經離開那個階段,進入到我們剛剛所說成熟的民主階段,既然已脫離,所以沒有人會再問我們該不該參與政治?
新的政教關係,不是要不要參與政治,不是你參與的界線或和不合宜,而是你參與的角色,跟你論述的能力。
我很喜歡聖經裡耶穌給我們的榜樣,最大的一個警惕就是,祂從來不作審判者。 祂明明白白的,至少給我的啟示是,祂在世上永遠是服務人、祂關心人、祂提出祂的想法,祂不論對於犯罪的、對生病的、對任何人,即便祂討厭的法利賽人,祂都提出了個看法。祂說我們將來是個審判者,可是祂從來沒說我們現在是一個審判者,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夠自以為義。
最擔心的就是,基督徒不但在社會政治問題上自以為義,尤其是拿聖經的教導自以為義。現在有一群教友們,包含牧長們成立一個政黨。我擔心的是,我們基督徒沒有意識到主耶穌講自以為義的法利賽人的時候,其實是在講我們。 法利賽人是自以為義的猶太人菁英份子,那群人從來在行為上無從指責,他們守十一奉獻,他們守安息日,他們也聖經知識最豐富。耶穌從來不是因為他們的知識多豐富而指責他們,祂只是指責他們自以為得救,自以為是神的選民,這一點是最危險的,我把它叫作門票主義,就是以為已經拿到天堂門票。
猶太人在當時那個環境裡面,他們因為舊約歷史的關係,所以有一批人非常謹慎的、非常敬虔的在敬拜。他們把不認識上帝的、跟認識上帝的區隔區來,自認為是被上帝揀選的人。耶穌告訴他們不是如此,不是那個形式的被揀選成為以色列人、或者是成為一個法利賽人,而是像好撒馬利亞人的故事一樣,那個人的愛心,那個人作為,得以認定他是基督的門徒。
教會如何表達意見?
基督徒在新的政治環境裡面,怕的就是拿出聖經上的一段話來作為教導,直接很快地用來處理許許多多的社會問題跟政治問題。
信仰自由對我們台灣來講很難被深刻理解的,我個人教了三十年憲法,只要講到信仰自由,我必須特別說明,東亞這些和中國有淵源的國家要了解宗教自由是最難的,為什麼?因為我們在所有自由的損失上,最少損失的就是宗教自由。
歐洲國家所有的人權,最早被彰顯的就是宗教自由、信仰自由,理由非常簡單,他們會因為這一個訴求喪失生命、喪失財產、喪失整個國家。中國沒有經過這一段,中國數千年的歷史,有小段落的宗教不自由,也沒有家破人亡,你看我們現在的華人社會、台灣社會也好,你連拜狗、拜豬都沒人理你,隨便你拜一個人,所以你看我們的社會的宗教多自由。
我們台灣的基督教會很受重視,所有的政治領導人、政治參與者,大概對基督教會都非常禮遇、尊重。從社會的角度來看教會,教會其實是被聆聽的,所以教會從這個角度在做未來的新的政教關係上要更謹慎,因為這涉及到一個很重要的接下來要講的問題,叫專業。信仰在某一個程度上,例如解釋聖經等方面就是很專業的,可是政治也有政治的專業,而每一個社會議題都涉及到不同專業。
在我來看,教會無能力就很多問題很快地表達所謂很不一樣的意見,所以為什麼教會永遠主要是接收者跟回應者,不會是在社會政治議題上的領導者。你會發覺現在先進民主國家,如德國、法國、英國、美國⋯⋯,教會的角色往往是防守者、提醒者,而不是在一個社會政治問題發生的時候有單獨的不同於主流社會的看法。
我拿多元成家這個例子來跟大家分享。德國基督教聯盟在最後那一篇對多元成家的宣言,是經過至少三十年的討論。
台灣,過去討論過的例子,如民法在討論離婚問題的時候,教會也發過言 。今天如果你問任何一個教會的人士離婚問題,大概回應都很謹慎,會問是不是什麼家暴問題啊?還是夫妻之間有不同居的問題啦?還是如何如何。因為離婚因素多到你很難想像它的複雜性,還有扶養、財產等問題。即便我們不鼓勵離婚,可是,我們會認為,社會上要處理這個離婚的法制,是理所當然的。
30年前「優生保健法」立法處理墮胎問題時,教會好多人也站出來,新教比天主教好像反應更激烈,認為「這還得了」。可事實上不管你怎麼說,這個法律是為了要處理非法密醫墮胎造成更多的問題,給不得不墮胎的女性有一條合法的出路,生命受到保護。我建議教會不要阻攔,改用參與的態度,學習德國、法國讓教會成為墮胎前必要諮詢的單位,這樣教會的角色就能夠更能發揮、在政治上更能夠參與,很可惜那個時候完全沒有被聆聽。
教會要多聆聽、更謙卑
最後來談談長老教會選後的「信息文」和盧俊義牧師的回應。感覺上盧牧師期許太深,當然就責備就多一點。因為我看了那篇「信息文」,我這麼一個沒有敏感度的人看來,並沒有看到什麼諂媚的字眼,除了最後寫的兩段經文以外,其實整個文算是四平八穩在恭賀小英政府。
可是,隱隱約約我感到也必須要贊同盧牧師,就是對於新政府的確不能用一個朋友當家的感覺,不能有這麼一個心理。先有一個這樣的心理,然後接下來你在想表達任何意見的時候,你都會說:這個是自己家人,自己友人,你就會縮手。這個概念我在盧牧師的那封信裡面看到,我覺得這個提醒是恰當的。
新的時代的政教關係,教會要更謹慎、要軟、站得更遠、更要謙卑,也就是面對社會政治的問題更要深思,作為提出任何的主張或者任何的一個公開性、做任何的一個信仰的宣告,我都覺得教會要更保留,多聆聽多方的意見,再做表達。
(根據2016年2月20日「新使者論壇1」演講整理。)
註1:〈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對2016年總統與立法委員選舉的信息:使台灣成為上主賜福的國家〉,2016年1月19日發表。
註2:盧俊義,〈長老教會不能變成民進黨次級團體〉,《蘋果日報》2016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