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益仁 (台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食物不僅是食物本身,而是建立一種和好的與更新的關係的媒介。
小米播種的Sbalay儀式經驗
去年初,在新竹尖石鄉的宇老部落附近,我參與了一次泰雅族播種小米的儀式過程。這是一個簡單但卻慎重的儀式。部落耆老達利牧師以半蹲之姿,在耕作的土地旁,面對著黑黝的土壤,一手舉起盛酒的竹杯,口中念念有詞,其對象顯然不單針對參與儀式的我們。言語完畢,他將竹杯的酒灑向土壤,接著拿出小鋤頭,輕掘土壤,小心翼翼地將種子埋入土中。
儀式完畢,我請教了達利牧師,詢問剛剛的儀式究竟有何意思。他說,竹杯的酒水乃是溝通的媒介,而溝通的對象是曾經使用過該地的所有生靈,包括祖靈以及其它與那塊土地有關係的生靈。溝通的目的有打招呼表示尊重、尋求祝福以及取得諒解等多層的含義。這個播種祭的內涵,是一種Sbalay。Sbalay,在泰雅族是一個確認與重建和諧關係的重要儀式。balay有真實的含義,Sbalay即是尋求或是回復真實(原先狀態)所做的一切努力,所以也有關係和解以及隨之而來的祝福等衍生意義。
達利牧師說,泰雅族相信萬物有靈,所以在播種小米之前舉行Sbalay,是一種與曾經使用過此一土地的生靈重新建立和諧關係的儀式。可見,傳統的泰雅農耕中並未將生產食物的土地單純地當成是一種資源利用或是私有財產而已。反之,在生產小米的過程中,其實更重要的是建立一種健全的生態關係網絡。在這個網絡中,現在的農夫與過去世代使用此一土地的農夫,動物、植物與土壤的關係是一個跨越時間尺度,連結在一個地方的整全有機集合體。更重要的是,這個集合體並非僅指物質層面的連結,在其背後更包含了靈性的層面。
泰雅族的傳統儀式,不僅是一種信仰表達,更有深刻的生態意涵。換句話說,就是一種廣義的對於家園的想像,這個想像的範疇超越家屋、具有血緣的親人,它是以土地生產的物質層面做為連結媒介所產生出的非物質層面關係網絡。這層非物質的關係,包含心理與社會性,甚至有深刻的靈性層面。其實相較這些不同層面,靈性的層面是比較神秘且較難理解的一部分,就像是當面對耆老在儀式中念念有詞的時刻,我們是很難理解的。宗教學者David Tracy指出靈性是一種尋求與神聖者建立敏銳、反思、以及改造關係的能力。這種能力是當我們面對神秘無可附加的力量之際,能夠以開放的態度接納自身在世界存有其不確定性,但卻能處之安然的態度。面對世界,靈性的力量不是要進行全面的控制,而是願意在偉大的奧秘之前保持謙卑與尊敬的態度。相當程度上,Tracy的說法具體地說明了我在小米播種儀式中所感受到的整體氛圍。
傳統食物耕作中的生態意涵
有關於儀式中傳統泰雅人所思考的生態靈性向度與內涵,宗教學者Graham Harvey有一些說法相當值得注意。他說世界上許多原住民族具有萬物有靈的想法,他們相信世界上有很多種「個人」(persons),其中有一些是人類,但有些則否。此外,「個人」生命的總體展現,總是表達於「個人」如何與其它的「個人」建立關係的過程當中。因此,一個被稱為好的「個人」成立的要件,就是在與其它「個人」敬重的關係中建立。他甚至將這樣的想法連結到猶太哲學家Martin Buber的“I-Thou”(吾-汝)與“I-It”(吾-它)的關係對比之上,認為前者乃是將其它「個人」視為能思考有感情的主體,而不是如後者一般將對方看成是可以被動擺弄的客體而已。
Harvey的想法讓我回想起,泰雅耆老曾經告訴我,泰雅族相信一個遵守祖訓規範(Gaga)的好獵人,在死後會與他生前所獵的所有獸靈一起相伴走過彩虹靈橋。獵人與獵物的獵捕關係,並非敵對的關係,而是一種互相依賴的食物鏈關係。獵人並非高高在上的獵者,因為在捕獵的關係中,他必須經過許多嚴格的山林訓練,同時遵守獵場的規範與相關的禁忌,在自身累積的自然與文化知識中,辛苦地獲取獵物。但這也不是萬無一失!有時,獵人反而有可能是獵物反擊的對象,而成為對方的食物。所以,這畢竟應該看成是一種互相依賴的關係,彩虹靈橋上獵人與獵物相伴而行的說法,說明了這層生態的關係。
其實,小米播種的Sbalay儀式,讓我看到類似的過程。泰雅族傳統的食物生產過程中,蘊藏著細膩的生態關係思考,扭轉主流社會,特別是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邏輯中,對於耕種土地的掠奪心態以及它者想像。在Sbalay的靈界視野中,與土地相關的眾生靈(all beings)變成了親近的人們,不同的「個人」們(persons)在土地上展開一種I-Thou(吾-汝)的互為主體關係。在這種關係中,泰雅族耕作土地,並非一味地想從它那裡取得食物而已,更體現了力求與其他生靈、大地共存共榮的尊重以及和諧的態度。
耶穌與門徒的最後晚餐
現在,請我們暫且放下在泰雅族傳統領域所發生的事,而將場景拉到兩千年前在巴勒斯坦,耶穌與門徒共進最後晚餐的時刻,來談談當時的食物故事。
聖經中,路加福音記載說,耶穌「又拿起餅來祝謝了,就擘開遞給他們,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捨的,你們也應當如此行,為的是記念我。』飯後也照樣拿起杯來,說:『這杯是用我血所立的新約,是為你們流出來的。』」(路加22:19-20)
同樣是食物的主題,雖然不是小米,但一樣有酒,以及應該是大麥所製成的餅。這次關鍵性的晚餐,關乎日後基督教會的聖餐儀式起源。並且,更重要的是因為此一聖餐禮的參與,不同時間與地方的基督教會以及信徒們,能夠宣稱他們是聯合在基督的同一個身體,就如哥林多前書所記載:
「我們所祝福的杯,豈不是同領基督的血嗎?我們所擘開的餅,豈不是同領基督的身體嗎?我們雖多,仍是一個餅,一個身體,因為我們都是分受這一個餅。」(林前11:16-17)
但是,Sbalay與耶穌以及門徒的最後晚餐,這兩者究竟有何關係呢?表面上看,確實沒有一點關係。然而深入地想,兩者之間的共同處卻在於,不管是播種小米的Sbalay或是最後晚餐中耶穌的講話,都一致地傳遞了「食物並非僅是食物」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兩則事件的食物背後所聯繫的,都是涉及關係的維護與修復過程。在小米播種中,表面上看起來是生產食物的一個過程,但是在傳統的泰雅族人眼中,卻是透過土地的媒介關聯到所有與此土地有關係的生靈,並力圖維護與修復彼此的關係。在最後的晚餐中,耶穌透過葡萄酒與餅,預示了祂將要走向十架的道路,而被釘十架正是道成肉身成就恩典的代價,這個行動的關鍵在於,修補人與上帝因為人犯罪所造成的關係隔離。
耶穌用酒與餅象徵了祂的寶血與身體作為救贖的代價,取用這些食物體現了與上帝和好的聖約。所以,食物不僅是食物本身,而是一種和好的與更新的關係建立的媒介。而無獨有偶地,小米播種的Sbalay儀式也蘊含了一種好的與和諧關係的營造。在此,小米播種也不再僅是小米播種,僅是為了取得食物而已!而是,透過每次小米播種的儀式再次與土地相關的生靈立約,確立彼此互相尊重與和解的關係。所不同的是,在最後晚餐中,耶穌透過道成肉身的捨己精神,完成亙古以來最大的赦免以及和解的動作。這是泰雅族人一直到近代才真正體會到的完全真理,但這並不意味過去祖先所流傳下來的規範儀式與基督教信仰必然有所衝突。
面對食物意義片面化的危機
真正的衝突來自我們對於理解食物神聖性的能力喪失,以至於不斷向物慾傾斜。就像是新約四福音書中,撒旦對耶穌的試探。耶穌在曠野中,四十天禁食。餓了,撒但靠近來試探祂。然而耶穌勝過撒旦的引誘,祂回答說:「經上記著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裡所出的一切話。」
其實,耶穌並非說人活著不需要依靠食物,而是提醒我們去看到食物背後上帝的話語。換句話說,是去看到食物生產過程中有上帝創造的奧秘,以及生命互相依賴的關係。我們看耶穌教導門徒的禱告,也有著同樣的道理。是在祂懇求上帝國的降臨以及上帝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之後,祂才說:「賜給我們日用的飲食……。」顯見,耶穌不是不重視我們日用的飲食,而是要說「食物不只是食物而已!」食物的背後,不僅有我們與大地的依賴關係,更有我們與神聖存在之間的連結。現代社會的市場邏輯,創造出如今層出不窮的食安問題,就像是撒旦的試探一般,不斷地透過刺激人們的慾望,創造對於食物的虛妄想像,而其動機僅是擴大資本的累積與權力控制的慾望。
原住民文化蘊藏豐富生態信息
台灣的民住民族在不到一百年內,才有機會接觸到完全的基督福音內容,然而根據考古學家的考據,他們的祖先卻已經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幾千年以上。這樣來說,他們的祖先想要了解福音的真諦,如何可能呢?保羅在羅馬書中提及:「自從造天地以來,上帝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羅1:20)這是聖經的確據,我們可以在原住民族的土地文化中印證,並且有理由相信上帝必然有祂的啟示在其中。而且Sbalay的儀式以及原住民豐收祭,都可能揭露了上帝透過食物所要啟示給我們多元與豐富的生態文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