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aya Yumin (台灣神學院神學碩士)
這篇文章要閱讀關於創造的故事,記載在聖經首卷《創世記》的起頭。不過,本文閱讀的方式並非整理和歸納經文內容,然後生產出必須遵守教義與信奉的信仰價值。聖經學者Walter Brueggemann提醒我們創造故事的閱讀者與解釋者一個有趣且啟發性的思考方向,他認為相比於從創造故事獲取世界和人類起源的知識,我們希望擁有怎樣的世界這個思考,才應該是我們研讀創世記的方向。經文不斷地強調上主七天的創造是美好的。但是第八天以後人類的歷史展開,卻背對著美好的創造逐漸遠離,甚至連上主都後悔造人類。不過話說回來,第八日,才是現今人類真實的處境與生存。
這篇文章要從二本文學著作和一件藝術作品與聖經文本對話,並嘗試與創造主題進行信仰反省。泰雅族作家瓦歷斯.諾幹的《七日讀》在其原住民部落的災難與被殖民的經驗下,刻畫的七日創造會是什麼呢?中國作家閻連科《四書》中,如何描繪出國家神話所建立的秩序,造成人民許多的不幸與厄運。最後,澳大利亞原住民畫家的一幅畫作「第八天」(And the Eighth Day)以被殖民者的視角,幫助現今讀者深刻地與創11-2:3的創造故事連結。概略地說,這篇文章期盼以當代不同處境的創作,去思考上主的美好創造在現今的處境有何新的意義?
我是清白的閱讀者(I was an innocent reader)
教會的日常,主日學、團契、講道、查經分享,將聖經的故事畫面灌輸在我的腦袋裡。那時候的創世記,上主一說話,就有了光、空氣,就有了青草樹木,就有了飛鳥走獸,就有了天地萬物,上主看著創造的一切都甚好。我也曾經幻想著住進伊甸園,就此享受人生。隨後,夏娃?非常神奇地從男人的肋骨誕生。蛇呢?欺騙了夏娃,人就墮落犯罪了。接著,諾亞造方舟和洪水毀滅大地的故事,令我著迷。當然還有巴別塔的事件,上主變亂人類的語言。繼續,來到家族的故事了。亞伯拉罕信心之父的典範形象與立約,一直在教會日常穿梭。雅各騙取以掃長子的名分,以及在雅博渡口與上主摔角的精彩過程。隨後,畫面換至約瑟因為夢,被他的兄弟賣掉,輾轉到埃及為奴,但因為上主的保護,幫埃及法老王解夢後,成了治理埃及全地的官。不過,也因為他的身分,當他的家族遇到大饑荒時,可以提供糧食照顧家族,上主的計畫很美善。
創世記有許多的故事穿插其中,並且在教會的日常總是歸納成以下這些信仰主題。上主偉大的創造,人類墮落與罪,信心、揀選,立約、拯救、恩典等。我當時極單純地、少有疑惑地接受這些教導,並且也是這樣與人分享。
與聖經掙扎(Struggling with the Text )
現在的我不同以往。在大學、神學院讀書期間,思想漸漸啟蒙,並且加上生態神學、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第三世界神學與原住民神學的閱讀角度衝擊下,閱讀聖經產生劇變,我常常對聖經文本有疑問,有時也有些抗拒。為什麼蛇是撒旦的化身,從此看到蛇就要打死它;而且關於原住民蛇的圖騰就是撒旦,要燒毀它們。為什麼含的咒詛可以成為支持奴隸黑人或原住民的根據呢?然後,女人為什麼在創世記中的出現的角色都是附屬與形象負面,例如:容易被騙、附屬品、妓女、誘惑他人等等。有許多的疑惑與抗拒出現在我眼前,也等待著去思考和解釋。
因此,我總覺得聖經解釋變得困難,極具挑戰。陷入一段長時間的思想困頓與掙扎後,後殖民聖經學者R. S. Sugirtharajah以下這番話,啟發我作一個聖經閱讀者應該具備的意識。他認為,從事研究經文的人都知道,經文並不是清白(innocent)的,它反應出文化的、宗教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的旨趣和處境。這番話一方面指出經文世界是存在著意識形態,有其處境;另一方面也提醒現代的閱讀者與解釋者,我們不過是站在自己的位置與空間生產聖經的解釋與意義。
我的位置:邊緣者的聲音(Space Matters: Voices from the Margins)
關於創造神話,有三個力量建構我的價值與觀念,一個是國民教育所塑造的我,一個是基督徒的我,還有泰雅族的我。這些力量使我在福音、文化與自我認同推入了複雜的拉扯之中。我最開始接觸的創造是從聖經來的。上主說,有什麼就有什麼;上主用塵土造人,向鼻孔吹氣,土變成活人了。在國小時,國民教育的盤古開天進入我的印象裡。最後,我才聽到部落流傳的話,泰雅族的始祖是從石頭裂開才出來。這著實奇怪與悲哀,我是泰雅族,我自己的創造故事卻是最慢才知道。而造成我最大的困擾是,一邊是奉為不可侵犯地聖經的創造故事,一邊是我祖先父親的故事,常常徘徊在這幾個文本之間,斷裂、交互矛盾,窒礙難通,但有時又是相安無事。
談起我閱讀聖經的歷程與轉變是想要表達以下事情。首先,對現在的我而言,聖經已經不是完全每一字句都要相信,我需要和聖經文本不斷地對話,抑或摔角,甚至有時還抵抗。再來,我認為每個人都有站的位置來閱讀與解釋聖經,所以沒有任何人有的解釋是真理。最後,我最關注的是,我的解釋是為誰服務?
解釋聖經是為誰服務,在當代聖經研究中越來越被提起。主要是因為解釋者本身受其環境、身分、意識形態與處境所框架,然而,當意識形態涉及到權力時,性別、社經地位、種族間的歧視與壓迫議題,主流與邊緣的衝突,以及上層與底層宰制的關係將層出不窮。值得注意的是,通常握有權力的一方為維持自己的權力地位而去壓迫弱者或邊緣團體。因而,聖經淪為權力的一方合理化壓迫另一方的工具,聖經為權力服務。在此歷程中,通常被壓迫者是女性、原住民、LGBTQ與相對弱勢的族群。因此,現代進行解釋與閱讀聖經的工作,必須意識解釋的內容為誰服務。
瓦歷斯.諾幹《七日讀》
瓦歷斯是台中和平Miho部落的泰雅族人。《七日讀》一書的起頭模仿創世記七日創造的寫法,將文章分七個小段落。然而,他筆下的七日卻與聖經不同。他寫著,1492年哥倫布初抵聖薩爾瓦多島,並將其所見稟奏西班牙國王報告說,這些人民舉止端莊,值得欽佩。但是,這些當地的泰洛族人不到十年之久,十萬多族人遭受毀村滅族,這是第一日。第二日,瓦歷斯父親的土地,祖先留下來的土地,也是童年狩獵的森林,樹冠下隱匿著傳說與故事的土地。日後,卻因一紙命令的包圍下,土地易手變為國家財產。原本的土地主人被排拒於紅色鐵門之外,鐵門裡邊卻是父祖的土地。第三日,白人用鬼水(劣等的酒)拿走了族人的靈魂,這些被公賣局拿走的人,瘋癲似猛撲自己的影子……到了第七日,瓦歷斯寫著,上主要休息,因為眾神編織了不幸。
瓦歷斯的七日,敘述著部落的災難、厄運,並與北美原住民慘案的身影交錯穿行。值得繼續思索的是,瓦歷斯筆下的七日,與聖經文本上主創造的美好大相逕庭。他的七日像是歷史的隱喻,期待人類的殘酷命運朝向創造之初的美好。此外,《七日讀》裡頭所紀錄自然的、人為的災難要我們重新反省,當第八日開始,人類開始管理世界和生物以後,所行之事。
林.厄納斯(Lin Onus)「第八天」 (And the Eighth Day)
林是澳大利亞原住民藝術家,他的一幅畫作And on the Eight Day諷刺聖經的最首卷書創世記。圖畫中,英國的二位天使飛翔在原住民土地上方天空,天使們擁著羊、帶刺的鐵絲圍籬,手上拿著槍、聖經和消毒劑。這圖像揭露出當時英國殖民的意識形態,那就是原住民的土地必須圍起來、用槍來征服,原住民的野蠻必須用聖經來開化,並且用消毒劑除去污穢的部分。殖民帝國帶著聖經一起侵入,妖魔化原住民的傳統文化。聖經被擁有權力和武器的一方當作靠山,也用經文合理化侵略的行徑。英國人是選民,而原住民是拜偶像的原住民。所以,原本屬於原住民的傳統、文化、身分必須洗淨與消滅是合理的。
上述是極為諷刺卻寫實的畫面。林評論著自己的畫作說,第八天,上主使原住民遍滿土地。然而,上主所創造的澳洲原住民卻經歷被奴役與被殖民的殘酷命運。林的畫作引我們思考,自第八天以後,聖經描述上主創造的美好不復存在,反倒是人類歷史不間斷地創造鐵絲網與槍械的屠殺世界。
閻連科《四書》中「天的孩子」
閻連科《四書》起頭的第一章,擬仿了創世記裡的「上主說要有光,就有光」浩蕩神恩的語言修辭。書中天的孩子這個角色象徵國家新秩序神話的維護者。於是,在中國大躍進、大煉鋼的時代裡,天的孩子將上邊(國家)的秩序頒布在育新區(罪人勞改的地區),且要下邊的人民完全遵從。書中描述出一切頒布在育新區的秩序與命令,在天的孩子眼中都看為好的。不過,當故事繼續往下展開時,迎面而來的是處處受屈辱與壓迫的下邊人民。因此,舉凡生存在國家神話所建立的威嚴秩序下的音樂人、宗教人、學者、農民們,有許多的不幸與災難發生在看為好的國家秩序裡頭。
創造是從混亂中建立起秩序是許多人在閱讀創造故事時常作出的結論,但是《四書》卻讓我看到建立秩序的另一種面貌,人類歷史所建立的高牆,便是另一群人生命與文化的浩劫。
創造故事的未來
從時間的維度來看,創造神話好像已在過去完成了。但,當我們重新打開這古老的創造故事時,卻有一種上主的輕聲呼喚人類歷史朝向原初美好的期待。無疑地,《七日讀》、《四書》與「第八天」描繪的創造與聖經中的創造故事天壤之別,但他們筆下的所反省的故事卻是真實的人類處境,迫使現代讀者更進深地去思考人類歷史到底在創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