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玉雯 (全職媽媽)
「她是……被男性利用、被統治階級女性虐待之黑色種族婦女;是代罪羔羊般的母親;是毫無法律資源的外籍住民;是逃跑的年輕婦人……是無家可歸的女性,是仰賴權力結構施捨的貧窮人。」(崔菲莉。《駭人經文的救贖挑戰》。93-94頁。)
我仍會汗涔涔地嚇醒,因為被夢裡的兇險追到無處可躲──即使與我相依為命的兒子已經順利娶了妻。白日時,看似歲月靜好,我平靜地等待老朽每日從毛孔、髮際、指尖、腹部、膝蓋、皮膚漫延佔據,肉身每一吋皺褶與浮腫都是獻祭給另一個生命的痕跡。沒關係,我沒有遺憾,畢竟兒子已經成了家,上帝的使者曾應允他的系譜將會開枝散葉,如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一般。我的責任已了。
夜晚的睡眠,卻會將粉飾舖平的一切連根拔起。過去是一頭蟄伏的巨獸,牠藉著黑夜的披肩,輕易地扼住我,捉弄我。我連睡眠都呈戰鬥之姿,因為生命是永無止息的搏鬥;男人的戰場在他方的峽谷與大漠之上,女人的戰場在這裡每天的日常。男人能夠指揮調度千名百名精銳的士兵,女人則把自己鍛鑄成戰士。男人用紙筆流傳他們的輝煌,女人用腐朽的身體記錄她們的故事。
失眠的身體,疲憊又緊繃,讓我想起了另一個沉重的累。當時我走得好疲倦,腹中的胎動弄得我很不舒服,雙腿腫得厲害,嘴唇因乾燥而龜裂。我必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其實沒有追兵在尋找我,想來我的主人也不想費這個心力。黃沙滾滾,太遼闊反而是種絕望。看出去除了漠黃,那被白辣日光曝曬的岩石樹木,怪異地是呈現死寂的黑。
我的心跟這曠野一樣
沙吹進了眼裡,揉出了淚。海市蜃樓浮現了我家鄉的豐饒。小時傍著大河而居,日光會把河面映成銀白色的絲綢。她氾濫時是那麼無情,卻是千萬生命的生命泉源。當其它地域因缺少水泉而鬧飢荒時,我們仍因大河而無缺。那人聽說就是因為飢荒,才遷移到這裡。那人把他的妹妹獻給王時,我也在場。後來宮裡許多人莫名地患病死去,才發現這全是一場騙局。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妹妹,而是正宮妻子。人為了一己之生存,總是可以做出超乎想像的事。
女人其實也沒有什麼怨言,我們生來就是如此。是典當品,是籌碼,是貢品,越在權貴人家,越是如此。但那時我太年少,生命才要開始沸騰,對於世界的渴望與冒險,一如大河的滔滔。但皇宮不會讓妳出去,每一扇窗都肩負著把妳關起來的使命。後來,當王憤怒地把那人驅逐出境時,我為了想掙脫公主的宿命,不願像隻被刺在錦布上的華鳥,決定成為那人妻子的婢女。我盼望著也許能獲得一點點自由。一點點就好。
只要能夠離開皇宮的禁錮,降格成為婢女亦無所謂。啊,從痀僂的年歲回眸看,真是天真爛漫。但是,留在皇宮內的未來,又會好到哪去?當時關不住的欲望,終究帶我衝出故土,而從未預料到踏上的是徹底的異鄉,不熟悉的文化,語言,生活習慣。我咬緊牙根,只在夢裡讓大河的蜿蜒安慰我;白日難熬,我禁止自己往家的方向看去。淚水是浪費,還沒落下就蒸發了。過去是懸崖上的一朵花,未來是浸在濃霧中的廢墟。我只有此刻雙腳踩的土地是踏實的。
憑著一股不甘願,我終究是在異地異鄉活了下來。這些年來,我的主人久未生育,我看著她在年復一年的等待中,縮癟枯萎,華髮與皺紋告示著她逐漸折舊的容器。後嗣的壓力,如同蟲子般,將主人的希望嚙成了齏粉。雖然聽說他們的神應允後代如繁星,但等了這麼些年仍舊無消無息。信心就在神的沉默中耗損殆盡。絕望的女人,已經沒有退路。於是焦急的主人把我推給那人,她說為了建立她的系譜。
我的容器仍年輕有力;不負她的所望,我的體內很快裝了另一個生命。我的肚腹每一日在主人看來都益發沉重,壓著她,臉色也日益黯淡下去。在異鄉隱忍了千千個日子,此刻我感覺終能挺直背脊地走路,無須低首垂目像敗陣下來的猛禽。我的昂首對她來說是刻薄的恥辱,我的每一步都宣告著她身為女人的無能。主人終究後悔了,母以子貴,她知道我將因此高升。於是她日日將我往死裡打,我若不消失,恥辱就附著她餘生。一開始我還會向那人求救,但那人不願理會,一如他只肯顧著自己的性命,而把妻子出賣一樣。哼,怯懦。
起初被挨揍的時候,我還能用曾經在王宮快樂的回憶來抵抗、忍耐。但毆打咒罵似乎永無止盡,在身上犁著一道道血痕,舊的痂尚未剝落,新的傷就覆上來。我忍無可忍,逃走了。
但是一個肚腹裡裝著另一個生命,流落異邦的女人,到底能逃到哪裡?又有哪裡容我留下?此刻的天地遼闊全然不是萬國萬邦的賜福,而是飄泊無依的詛咒。只是,一股不甘願的力量支撐著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終於找到了水泉。泉水和著淚水,與吹來的風沙一併鹹澀的吞下去。我太疲倦了,以致於一開始我並不相信眼前出現的是耶和華的使者。
他不是只跟男人說話的嗎?我無法置信。這一定是海市蜃樓。就算使者是真的,我也已經沒有力氣逃走了。生命癱瘓著,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只是,他竟然應允我,我的後裔將極其繁多──雖然我沒有許過這樣的盼望。
但條件是我必須要回到那個苦待我的家族去,回到那位對我充滿恨意的主人身旁。我必須忍辱負重,我必須屈服順從,我必須以我肉身的血痕來捍衛肚裡的生命。我的淚將垂成繁星,那數目將與我的後裔一樣多。我必須用我的生命來成全另一個應允。因為那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骨肉。
好。
後來,算是安穩的過了十三年--我兒子能夠平安的長大,就算是安穩。所幸我生了兒子,還算安慰。我盡量不去想主人每日的冷竣眼神與苛待,久了也就習慣了那些痛楚。麻木是好的,把自己的一大部份弄死掉,就不會感受到疼痛。而我的主人在神蹟眷顧下,終於也生了一個兒子,結束了她的恥辱,也就放過了我。但情況反而變得險峻--畢竟兩個親生兒子在同一家族內,難保將來不會為了家產而爭戰。一日,她見我兒正與嬰兒逗笑著,彷彿是不祥之兆。她命令那人把我跟兒子趕出家族,像撣掉肩上的塵絮。生命原是如此草芥啊!
過了那麼多年,那人的個性依舊未改。讓人瞧不起的怯懦,在此刻又發揮得淋漓盡致。那日,天際才透出極薄的灰白,他就塞給我一些餅和一袋水,趨趕我和兒子離開。我的心寒到透徹,這一生也許再也沒有比此刻更清明的心眼。我為了那個應允,為了兒子的命,強逼自己回到這個家。如今卻要再次面對放逐,盼望的代價如此沉重,而盼望的變奏沒想到更殘忍。至於那人,他連親生兒子都不要!
我牽著睡眼惺忪的兒子,幾乎是拖著他前進。我已經抱不動他了,他的身量都快到我胸前。兒子問我,我們要去哪?去走走,兒子,我們去走走。離開這讓人心碎的地方吧。一開始還算輕鬆,然後,食物跟水都沒了。風沙跟炙陽讓我們失去了說話的力氣,找不到水泉,成了光天化日下的遊魂。曠野就算不接納我這異域的女子,可否看在兒子的份上,救救他?
年少的兒子虛弱到不支倒地,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把他拖到一棵小樹下,也許樹蔭的庇護能夠延長些許生命的氣息,就算死去也不用讓陽光曝屍。眼下四方又是與當初相彷的漠黃與死灰。我牽著兒子的手,虛弱無力。他稍稍掀開微微的眼皮,探問著我:母親,我就這樣要死了嗎?我柔柔地閤上他的眼,捂著嘴走到幾公尺外的地方,抑鬱、悲憤、絕望像沙塵暴捲裹著我。我不甘心的朝天空放聲尖叫,哭喊著。如果當初沒有回去,是不是就不用目睹兒子在眼前死去?為什麼要我回去?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一名母親活生生看著親生兒子死去?
我的哀哭驚動了神的使者。他卻說是因為聽見孩子的聲音。終究,他們想要拯救的,還是孩子吧。無妨,只要別讓兒子就這樣死去,我可以忍辱順從,我可以卑躬屈膝,我可以任勞任怨,我可以任人賤踏,我可以淚流成河,我可以成為沒有名字的人,我可以成為一個代稱,我可以只是一個容器,我可以用我的命來成全他的,我可以成為他背後稀疏的影子,我可以成為歷史的一道卑微的迴音,我可以成為沒有見證人的亡者。
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