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良信 (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濟南教會退任長老)
無教會主義的信仰支撐他走過苦悶的歲月,他活出他的信仰——真誠對上帝、真誠愛人、愛台灣,表裡一致。
家父林添水1907年(明治四十年,民國前五年)生於日治下的台南,原生家庭與基督教無緣。1928年,父親從日本人為主的台南州立一中畢業,預備報考早稻田大學赴日,卻因為胃疾折返台灣,從此喪失再進校門的機會,但上帝卻開了另一扇門給他。
接觸無教會主義信仰
父親在台南協助家業時,1931年參加聖教會禮拜,與基督徒王受祿醫師相識。當時,王醫師中年喪子,讀日本無教會主義者內村鑑三的《求安錄》,大受安慰,開始在自家禮拜,父親也參與其中,並和蔡榮華代書、黃履鰲醫師相識,成為終身的信仰知己。他勤讀無教會主義的信仰著作,1937年赴日,參加矢內原忠雄、黑崎幸吉在富士山山麓「山中湖」的聖經研習營多次,並且與政池仁相識。這三位是內村鑑三的及門弟子,已經自立傳道的門戶,牧養羊群。1938、1942年政池仁兩次來台,在各地傳講福音,父親全程協助。1942年,父親經政池仁證婚,在東京與我的母親赤羽千代(林千代)女士結婚。母親屬救世軍(Salvation Army),婚前受教會派遣,在瀋陽從事對不幸婦女的宣教工作。1943年,父母兩人婚後回台南定居。
病痛纏身
1945年二戰結束,父親在台南長榮女中執教五年,後因胃疾辭教職,從此在家讀書寫稿,並與後來的《下樂姆》雜誌鄭廷憲老師共事,兩人成為莫逆之交。在祖父過世分家時,作為基督徒的父親不與人爭,「撿剩的」,分得幾間木頭平房,有些許的收入,但無以維生,因此父母以做手工肥皂、養雞維生,克勤克儉地過了清苦的一生。1950年父親在台大醫院第一次開刀,林秋江醫師執刀,因低血壓之故,手術的後段是在無麻醉的悲慘狀況下縫合。當時我五歲,在手術室外聽著父親用日語發出「救我」(tasukete)的哀號,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只見母親鐵青著臉,閉上眼禱告求助上帝,結果手術卻沒有完全成功。(14年後,我考上台大,因為大一新生的健檢再度走進台大醫院大廳,往事湧上心頭,不禁熱淚盈眶。)
1955年,父親在無教會主義的信仰同伴郭維租、林秋江、劉瑞騰、許鴻謨負責營運的「林本源博愛醫院」接受第二次手術,身體狀況改善很多,但是胃疾轉為「脹氣」的折磨。父親常常嘆息說,上帝的鞭子始終不放過他,但是他仍感恩順服,因為「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熄的燈火,他不吹滅。」(賽42:3a)上帝以憐憫恩待父親一生,容他活到76歲,1983年因淋巴癌離世。
無教會主義信仰的生活
父親善於經營規劃,說他有經世長才並不誇張。他勤讀聖經,日語流暢,但因未受中文訓練,無法以中文表達,所以,他緘默過了一生。鄭廷憲老師前期的中文稿件,都是借助賴勝烈傳道的改寫,才得以出版。翁修恭牧師也不例外。這是與父親同年代的台灣人的痛,他們困難地適應戰後台灣社會的劇烈變動,很辛苦!另一方面,在電腦網路尚未問世的當時,台灣的媒體受到政府徹底的箝制,國外的報章雜誌和與政治有關的出版品,全面禁止進口。國外寄來的書籍都要接受檢查,信件常常不翼而飛。在這樣困難的環境下,父親每天聽NHK的短波新聞,勤讀《自由中國》半月刊與唯一僅有的黨外報紙《公論報》,他知道台灣的前途黯淡,熱烈地盼望「變天」。他如同走在黑暗的隧道,看不到前頭的亮光,卻等不到「變天」就離世了。無教會主義的信仰支撐他走過苦悶的歲月,他活出他的信仰——真誠對上帝、真誠愛人、愛台灣,表裡一致。
父親與信仰同伴,包括蔡榮華、黃履鰲、王英忠(美國新聞處)、林光滿(台南一中教師)、楊金蓮(日本人、助產士)、吳青木(成大數學糸)及鄭廷憲(長榮中學數學教師)等,在黃履鰲的醫院守主日聚會30年。日本的無教會主義者與教會基督徒涇渭分明,互不往來,台灣卻沒有這樣的分別。父親與長老教會的牧者時常來往,例如:高俊明牧師就讀南神時,常來與父親談論信仰道理;鄭兒玉牧師從布袋到台南開會時,常在我們家過夜;他和許鴻謨牧師情同手足;他常帶我到劉晉奇牧師牧會的台南南門教會做禮拜。父親與長老教會牧師的交往,反映當時的歷史背景。
日本無教會主義者對台的關心
日治時代及戰後約十年的台灣,甚少見到歐美的神學出版品。當時,日本無教會主義的傳道人勤於著作,戰前及戰後一段期間,無教會主義的黑崎幸吉、塚本虎二的聖經註解是通曉日語的長老教會牧師常備的參考書。多數無教會傳道人也定期發行傳福音的「通訊」,如政池仁的《聖書的日本》,其中研究殖民統治的東京帝大的矢內原忠雄教授發行的《嘉信》最受歡迎,台灣也有不少讀者。父親長期負責將日本寄來的《嘉信》轉給南部的讀者,直到矢內原過世。也因此,父親和讀者建立長期友誼,並經成大吳青木老師的安排,帶領成大的學生查經。
回顧日本的無教會主義者關心「被殖民」的台灣,有久遠的歷史淵源。1911年,井上伊之助(1882~1966)向台灣原住民傳福音時,率先支援的是內村鑑三。在台的日本人教會「台北日本基督教會」上與二郎牧師初次拜訪井上,是井上開始宣教11年後的1922年。長老教會開始受逼迫的1960年代起,日本無教會主義者多次組團來訪,在南北各地聚會,為台灣加油打氣,如:黑崎幸吉(1961)、關根政雄(1975)及後來的堤道雄先生。在台灣社會人心不安,長老教會承受極大壓力的時期,留德的高橋三郎率十餘位團員來訪,在南北各地及玉神演講。高橋三郎在1966~1978年期間訪台六次,父親全程參與,無役不與。1980年高俊明牧師被捕,帶給日本無教會主義者甚大的衝擊,高橋三郎呼籲台灣的基督徒沉住氣,紮實地學習聖經,紮實地傳福音,等候曙光,曙光必到。後來,高橋三郎把這一段期間的講稿集結成冊,請綠岡出版社的王英忠先生在台灣發行日文版《好牧者》,表明與台灣共同受苦。當年因癌末而極度衰弱的父親還打起精神,在《好牧者》首頁上題字約翰福音10章11節,沒想到幾天後他就安息主懷。
憐憫與公義之心
因為父親最早認識高橋,後來《高橋三郎著作集》當中,有56頁的篇幅回顧父母的生涯。此外,父親還鼓勵南神畢業的吳得榮牧師到東京國際基督教大學進修,參加高橋三郎的聚會,掌握無教會主義信仰的精髓。吳牧師中、日文流暢,返國後,積極撰文介紹日本的無教會主義信仰。父親亦曾長期協助同屬無教會主義的麻瘋病外科醫師犀川一夫在台灣的服事逾十年。
父親外表嚴肅寡言,內心卻是感性豐富,他喜愛巴哈、貝多芬、韓德爾的音樂。聖經之外,他常讀華滋華斯的詩作,也讀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羅曼羅蘭、湯恩比、史懷哲的著作,他特別心儀托爾斯泰悲天憫人的作為。也因此,父親能力雖微薄,卻樂於助人。
他曾經幫助一位力求上進、貧苦的基督徒盲友數十年。我在初、高中時期,父親要我每個月送白米到他家,我親眼目睹在苦難中,這位盲友如何仰賴天父。在我為人父後,我才明白那是父親為我安排的信仰功課。
父親任教長女時,學校財務困難,女舍監全家住校內的鐵皮屋。某日,颱風把鐵皮吹走,大雨傾盆而下,女舍監的先生是重症的結核病患者,需要緊急安置。舍監求助父親,他將珍藏的《藤井武全集》綁在腳踏車的後座,冒雨送到劉主安校長家,以書換現金,買鐵皮修繕舍監家的屋頂。舍監的先生不久辭世後,她轉去台大醫院當看護養大孩子,在她晚年時,每逢過年便擠火車到台南,向父親拜年。
1950年我五歲時,父親因為胃疾辭職在家。某日黃昏,他聽聞學生家裡破產,載著我到台南中山路的學生家,看見傢俱已被債權人搬走一空。黃昏時,我們也不見女主人作飯,因為米缸的米也被搬走。父親掏出錢包,直接交給學生的母親,她熱淚盈眶,然而實際上,我們家境並不寬裕。
二戰期間,日本舉國瘋狂支持軍部的對外侵略,日本的教會也不例外。但是,矢內原忠雄秉持信仰,在他的《嘉信》月刊撰文,並且公開演講批判日本軍部,預言日本必敗。他成為全民的公敵,被剝奪教職,逐離校園,然而父親卻深受他的影響。戰後殷海光在《自由中國》雜誌,以犀利的文筆勇敢批判時政,如同當年的矢內原。不會中文的父親專程北上,請許鴻謨牧師、台大張漢裕教授陪同,要向殷教授致敬,不過殷已受監視,但父親也無所畏懼地拜訪他數次。後來殷教授的門生胡虛一老師被捕,殷教授遂婉拒父親再造訪。之後如大家所擔心,父親果然被政府當局盯上,幸逢時任省委的摯友侯全成醫師力保,父親才倖免於難。憐憫弱者之心,常常促使父親忘記自己也是弱者與窮人,奮不顧身地做出唐吉軻德式的行動。
父親對我的影響
中研院的歷史學者許雪姬博士的父親,是開拓車路墘教會的許益超牧師,他是我父親敬重的牧者。許牧師喜愛歷史,常騎腳踏車從車路墘(現在的保安)到台南探訪父
親。當時,教會的會友多數是低收入的農民,教會經濟不寬裕,牧師夫婦克勤克儉,十分辛苦。在我小學時,父親曾帶我參加車路墘教會的聖誕晚會。昏暗的燈光下,樸素的小學生演出馬槽的故事,再現耶穌降生的以馬內利精神,那一幕永留我心懷,成為我心靈的原鄉。
「但是,我知道我的維護者活著;他最後要來為我伸冤。即使我的皮肉被疾病侵蝕,我仍將以此身覲見上帝。」(伯19:25~26)歷經百般苦難的約伯,他告白即使他皮肉潰爛、化成灰,他也會見到他的救贖主。這樣的信仰支持約伯走過黑暗,也支持我父母走過黑暗。這是他們的信仰寫照,也以此帶我進入重生的生命。
參考資料:
1. 石倉啟一,〈林添水先生年譜(覺書)〉(1986)。
2. 井上伊之助,《台灣山地傳道記》(1960)。
【編者按】
無教會主義是源自日本內村鑑三所提倡的基督教信仰,該組織認為相信耶穌基督不需要透過制度和儀式,也就是說不用藉著進入教會來實踐信仰。讀者可以進一步閱讀第200期《下樂姆》雜誌,以了解更多關於無教會主義的相關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