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玉雯(繪本工作者)
在長長的日子裡,路易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喊出聲,她的教育裡沒有出聲的選項,甚至連憤怒都只能朝向自己,學著討厭自己。
辟拉、底拿、她瑪、拔示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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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發現她總在應該大叫的時候喊不出聲,就連看到可以飛得很遠的大隻小強,常常也都啞然失聲。這件事她一直沒察覺,直到一件事讓她開始抽絲剝繭。
一日與孩子趕著路,急促的步伐超前一位看上去八十多歲的老翁時,對方冷不防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孩子的頭,說著:「好可愛啊!」孩子和她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加速腳步趕路,沒有再搭理老翁。事後雖然和小孩討論了這個突發事件,卻只能氣虛的跟小孩說:「任何人讓你覺得不舒服的碰觸,都要跟對方說你不喜歡。」
但路易一直在想的是:明明應該當下大聲喝止的,一個陌生人就突然摸小孩的頭,為什麼自己沒有辦法理直氣壯的大聲說不可以?
為什麼沒有辦法喊出聲音?
沒有辦法喊出聲音的,還有很多。仔細回想,當她碰到一些不合理或她認為不妥的場合,她似乎很難直接了當的表達抗議或不滿的聲音。甚至到了已經侵犯身體界線,她都喊不出聲;她說不出:「不要」、「不准」。即使千迴百轉地有力氣說出來了,卻要承擔自己滿滿的罪疚感,路易非常困惑自己的感受。有時候她想到兩歲的幼兒──什麼都堅定而大聲的「不要」,據說那些「不要」是讓孩子建立其主體性,是一種你與我之間界線的劃分。
不會說「不要」的路易,喊不出「不准」的路易,是不是從未建立主體性?
比如說,少女時代的火車上,總在擠得水洩不通的車廂裡,遇過幾次鹹豬手。一開始路易以為是人潮太過擁擠而無意導致的摩擦,後來才意識到對方確確實實在磨蹭她。她當下極為羞恥並驚駭──女貌不揚者,一樣會遭到色狼之手?
但她沒有辦法喊出聲音。她沒有。
比如說,在夜晚從學校要搭車回家的路上,不時會遇見一些隔壁校的少年們,在長長的行人地下道裡,遠遠地對她進行言語騷擾。她也從來沒有轉身惡狠狠的對他們喊出聲。她沒有。而是白眼翻了一圈後,沉默地加快腳步擺脫少年們。
比如說,無論是路易身邊的男性友人,或曾經交往的男友,不時都會對女性身體說三道四,嫌棄身材比例,胸部大小之類。彷彿世間女人都得生得像醫美廣告看板上的樣板女人,否則就是女人自己的失格,活該被嘲笑──比如她。她總是非常惱怒這類的羞辱。
但路易沒有喊出聲。
比如說,在路易還更小的時候,比她年長很多的鄰居哥哥曾對她做出一些事。而那是路易在讀了有關兒少性侵的繪本《蝴蝶朵朵》之後,封塵記憶才彷彿裂了一道罅隙,雪崩般地塌下來淹沒路易。一如《蝴蝶朵朵》裡提醒的,性侵者往往不是陌生人,而是孩子熟識的人。路易一直討厭鄰居哥哥流出來的那些白色液體,那黏稠感過於噁心。鄰居姊姊發現後,四下無人時痛斥路易。
無論是被撫摸、被磨蹭,無論是被斥責,路易都沒有喊出聲音。她不知道該喊,喊了又要喊什麼。在《蝴蝶朵朵》中,朵朵的母親懂得裝扮成玩偶,引導朵朵說出被性侵的過程。警察把怪獸叔叔抓走了,朵朵雖然被雨淋濕了翅膀,但有很多的愛幫助她,她終究能再次飛翔。路易想:「朵朵好幸運啊,而我,為什麼被痛斥的是我呢?我有翅膀嗎?」
比如說,有一次在店裡遇見一位陌生人。路易年紀太輕,完全讀不出來書生氣質的對方滿臉寫著性的慾望,一路搭訕路易,最後乾脆抓住路易的手腕,要強行拉走路易。路易才慌張的掙脫,不明白為何男人可以如此對待女人。
但路易也沒有喊出聲。她甚至還忍住怒氣與驚嚇跟對方道別。「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當路易讀到這個句子時,那熟悉感令她戰慄:這不是生而為女,對加諸於己身的暴力,幾乎是反射性的回應嗎?
在長長的日子裡,路易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喊出聲,她的教育裡沒有出聲的選項,甚至連憤怒都只能朝向自己,學著討厭自己。路易認為她成長的年代,整個社會的性意識型態,女人就是不能成為被嚼過的口香糖、被撕破的紙。路易後來才懂,原來那稱作「厭女」。此機制有一部份是以性作為篩選的標準,分化統治:女人若不在父權的性規範下,選擇成為蕩婦,那便是衆矢之的,人人可誅之;乖乖在界線內,則賢妻良母,芳名永流,擁有尊榮與殊寵。
路易在想,沒有喊出聲,是因為不知道要喊什麼、該喊什麼嗎?路易在《性意思史》裡終於恍然大悟。書裡的插曲描述著小表妹只因為說了一句「她下面那裡好癢」,就被打得半死。後來大人給小表妹買了很酷的高筒馬靴,卻被小表妹穿成釘壞的馬蹄鐵。「一個瘸了的小女孩。不是因為她的腿,而是因為她的鞋;或者也不是因為她的鞋,是因為分派給她的語言──她的下面不可言。那麼,下面的左邊,下面的右邊,下面的上面,或是裡頭,下面的後面與前面,下面一層層的每一面,豈有可能逃脫語言的電擊鐵絲網?」
路易對己身的性與慾望,被教導是要恐懼的、最好刪除的。她從未認肯過她的慾望,從未建立起性的系譜學與語言系統,她要如何喊呢?路易不是患了性的失語症,失語至少預設了曾經擁有,但路易連失去性的語言都沒得失,因為性根本沒存在過。性那麼髒穢:「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子是不會說出去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我們都被教導要成為精緻的女孩,沒有破痕的瓷器,才不會被指控為不知羞恥,甚至還得為此道歉。路易從來都只習得道歉的姿態,她不知道下面的語言是什麼,在電擊鐵絲網外的世界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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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拉、底拿、她瑪、拔示巴。
她們的故事有時不被轉譯,不被說出。因為過於敏感,因此有些經文在猶太會堂內只被朗讀,而不被翻譯;有些則根本不被排在經課集中,但都是女性遭受性暴力的例子。千年來她們卑微縮瑟在密麻如星如沙的經句裡,連她們周遭的人皆緘默;世上永遠有比她們被刺穿的身體更重要的事。她們沒有被說出來;她們是可以被跳過的一行、翻過去的一頁。是不是因為她們不見刀光、不夠血腥,過於私密而淫穢,不如被分屍的妾那樣明目張膽而殘暴?
父權、厭女、倫常、自尊,每一個都強勢把下面的污穢擦成瓷白,女性因此習得失聲,保持緘默並容忍。女性學著沒關係,學著把洞塞起來,甚至學著去愛那刺穿我們的。辟拉、底拿、她瑪、拔示巴,不能因為過於敏感便避而不談,或是讓其它主題而遮蔽了她們被性侵的事實,否則我們將會成為她們,繼續被失語。
辟拉、底拿、她瑪、拔示巴。她們就在那裡躺了千年,我們可以為她們插上蝴蝶的翅膀,讓她們飛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