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者的冷漠,對宗教的易感
這是冷漠的時代。活在一個以中產階級為本位思考的社會中,我們每日被電視媒體餵食著行車紀錄器新聞,或是被瞬間大流量的災難新聞畫面轟炸,以致於我們陷入麻痺,同情疲倦,或是以一種事不關己的憐憫之姿,給予那些或大或小的苦難五秒鐘的注視,然後背過身去,回到一般中產階級,厚厚而(相對的)舒適圈中,繼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用著我們自以為是而偏狹的高牆視角,去丈量與評判芸芸眾生,認為眾生皆與我如出一轍;眾生是單一,而非複數。
這又是如此易感的時代。去走一遭多數特會即可略知一二。平日情感內斂、含蓄、拘謹的人們,在這種打著信仰語言的激勵大會上,每一個無不手舞足蹈,任憑舞台上領導者的指令,來歡呼,來流淚,來鼓掌,來讚頌那些最終戰勝一切,憑信憑禱告而「成功」的標竿--可能是事業、可能是身障,可能是性向被「回轉」。這些見證,多麼感人。憑著完全的交託,憑著死纏爛打的禱告,基督徒們在佈置華麗如節慶般的空間裡,為著這些成功的見證感動流淚。這些中產階級們高舉著靈恩,如此感性的一個詞,卻只能把靈性浮濫地用在追求個人的飛黃騰達或順服於結構之惡上。出了教會,則切割成冷漠者。
對他者的冷漠與宗教的易感同存,如此矛盾,如此將靈性或感受能夠切分成俐落乾淨的眾多小格子。這是我所見識到,某些基督徒群的樣子。他們不在加利利的海邊,不在荒野,不在各城各鄉,不在吃餅的眾人之間。
樸實率真,輕盈銳利
所幸有林立青的《做工的人》。像一個看板,跨在高牆與雞蛋之間;以樸實、親切、深刻的文字描述,轉述他日常生活的剖面。他不走高深嚴謹、厚實如磚的學術人類學路線;那樣的門檻太高,並非多數讀者有能力駕馭,或有膽量翻閱。《做工的人》就是一位鄰家大男孩,直率真誠的抒發,讓大眾能夠非常輕易地進入雞蛋(工地)的田野之中──誠如耶穌是那樣低低地貼近著形形色色的門徒,用著可親可懂的語言,傳揚上帝國真理。
《做工的人》也像一把輕盈卻銳利的手術刀,割破優渥中產階級的自以為是與菁英導向的思維,在破口之處讓人瞥見社會結構的殘酷、歧見、絕望的深淵,不忍卒讀。同為基督徒的林立青,書中集結的文章也像一場傷心而震撼的見證與靈修:「這社會要求他人有尊嚴活著的,幾乎都是不需為下一餐煩憂,並且收入穩定的人」(211)。坐在衣冠楚楚、光鮮亮麗的大教會中的會友們,曾聽過多少如此讓人心頭一緊的生命詮釋?教會的講台,有多少已經離真實世界越來越遠?
這是一本傷痛的書
但這是一本傷痛之書。聖經中那些瞎子、肢殘者、撒瑪利亞人、奴隸、路得們、文士、法利賽人、抺大拉的馬利亞,都可以在書中找到各自的位置,在當代的社會結構之中。許多政治正確的理所當然,例如都說不可自殺,說不可恐嚇孩子「會被警察抓走」,說不要出賣自己身體……但林立青進入了結構與人的處境脈絡後,看到更多海面下的洶湧、暗流、暴戾;生命的故事,一層層撥開後,只會讓你失語。世界並不如我們以為的那樣轉著,或是可以出張嘴,動動鍵盤,用一些冠冕堂皇、漂亮卻空泛的金句來勉勵所有人,就能夠輕鬆到達什麼標竿。
勞動或提供服務的他者,曾經有多少進入眼簾?可能是午夜寂靜時將飯店地板洗刷潔淨的人;可能是破曉之前穿著反光背心掃著街上煙蒂落葉飲料罐的清潔工;可能是在捷運竣工前在黑暗與光明間來去而導致潛水伕症的勞工們;可能是在悶熱潮濕的雨季縮在發燙鐵軌下修著小火車的工人等等,這些世界賴以維生的,修補者。在工程完工後,在剪綵完的風光致詞後,在如何吹捧人定勝天後,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人,坐著他們的轎車走了,誰也未曾留神為了完成工程而生出各樣職業病的勞動者──香港腳、胯下的癬片、濕疣、模糊的視力〈人定勝天〉。
有人能夠消費得起無農藥、在地、安心、友善環境、動物的飲食,照顧身體也照顧地球。生了病,是有餘裕在醫生的處方下,能夠好好將自己的身體機器修好。但也看到,在工地現場則因為需要大量勞動,而吞下味道極重鹹、吃粗飽的便當;氣溫的變化,沒有冷飲或酒精則讓需要在外耐高溫或吹寒風的身軀難以忍受。過勞的老師傅們,為了一家的生計,也就忍耐著不去面對失靈的身體零件,灌下更多的酒精或偏方,止痛兼忘卻,只求掙一日,是一日〈呷藥仔〉。
有一些則是連工都搆不上,可能是遊民、身心障礙者、年老體衰者,在層層的社會結構裡給往外拋、往下輾的剝削,在憐憫根本無法到達之處,當起看板人或舉牌工。不奢望人性,無謂尊嚴,沒有盼望,只求一兩餐的溫飽。
那些墜落而不被憐憫者
世界是如此的畸零。安逸度日的人們,往往以為國家機器是可信賴的,是公義的,依法行政是穩妥而合適的。卻不見國家機器在該搭好的鷹架上偷工減料,甚至歪斜偏頗,那些無法進入擁有恆溫空調、水晶燈飾、波斯手工地毯、皮革沙發室內的,走鷹架者,三不五時便墜落而下。人們慣於責備走鷹架者的疏忽大意,咎由自取──畢竟如此的代罪羔羊較為容易辨識,而不追問肇禍的鷹架與沉痾。人們未曾思及,在國家機器的變化莫測下,「我」是可能成為走鷹架者,成為被拋的、被冷落的、被抺去的、不被政府憐憫的他者們,例如勞動者,例如移工,例如外配,例如性工作者,例如青貧族。因此,哀矜而勿喜。
與世隔絕,如何仁慈?
在這本傷痛的書之中,卻總能感受到林立青在梳理己身感受與思緒時的敦厚跟不捨。耶穌說,「我要的是仁慈,不是牲祭。」但仁慈啊,並非某種能夠先天選配的內建軟體。耶穌走過了那麼多田野,接觸了上萬個人,碰觸醫治呼召了那些墜落鷹架下的人。沒有一個相同的生命,每一個都自有其脈絡與系譜,耶穌仁慈,因為他與無數生命的連結夠深夠廣。林立青的溫柔承接,亦是來自他黏著了諸多各自殊異的生命樣態,「愈是和這個世界接觸愈深,我就愈明白其中的差異」(191)。如果教會內逐漸失去對各樣異質生命的接觸與連結,又能夠做到何種仁慈呢?在教會內容易煽動又廉價的易感,又能帶我們前往何方呢?
這是一本輕薄卻沉重的書,對於許多蒙蔽在僵化聖經世界或教會泡泡內的基督徒,我但願它真能成為一把手術刀,把教會的簾幔割裂,讓與世隔離的基督徒,看到社會各樣異質而真切的自轉樣貌。如果他們因此而佇足,而失語,而刺痛,而悲傷,也就是往守望者挪動毫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