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程乙仙/輔仁大學宗教學碩士,魯汶大學神學碩士,目前正在英國杜倫的聖安東尼靈修中心進行兩年的靈性陪伴培育
這段經文深深吸引我的地方是:耶穌所展現的有限性與人性。耶穌對自己使命的理解有祂身為人的侷限,而耶穌對自己使命的理解,也需要有人與祂一起同行。
在這篇文章中,我將以三個角度進行分析:第一部分,我會先理解耶穌的文化與歷史脈絡,將耶穌的言行放在祂的文化與時代背景下理解;第二部分,我會將這段經文放在我的脈絡中進行詮釋,指出這段經文在我的文化與脈絡下所蘊含的意義;第三部分,希望結合第一與第二部分,試圖找出由耶穌的脈絡與我的脈絡共同建構的神學反思,經文在這兩個脈絡的對話中將展現多重意涵,而哪個意涵被選擇與被看見,取決於上帝與人具體的相遇。我把耶穌與外邦婦人的互動進一步延伸,作為上帝與人對話的隱喻,反思信仰旅程中的不確定性,將使我們進入更深刻的與上帝的相遇。
馬可福音七章 24~30 節這段故事的輪廓是這樣子的:耶穌進了泰爾地區,一名女性找到祂,並請求祂治癒她的女兒,但耶穌拒絕,並且羞辱了她。她回應耶穌,而耶穌也改變了祂的心意。
拿兒女的食物扔給小狗吃是不對的
為什麼耶穌說這句話:「拿兒女的食物扔給小狗吃是不對的。」(可七 27)是對這名女性的羞辱?耶穌是猶太人,在猶太文化中,狗是不潔、令人討厭且在街上成群結隊的野蠻動物。時至今日,如果你在英國的猶太社區遛狗,迎面而來的不會是帶著「小狗好可愛」意味的笑容。
在這裡,我們可以問一個問題:耶穌所使用的「狗」,指涉這名女性的哪個身分?是她的種族還是性別?從經文來看,如果「兒女」指的是猶太人,那麼「狗」指的應該是相對於猶太人的外邦人——來自敘利亞腓尼基的外邦人。此外,這裡還有一個隱含的意象,即家屋與街上的對比。在猶太文化裡,狗是生活在街上的動物,拿兒女的食物扔給小狗,只能從窗戶往街上丟。因此,「狗」指的是:「不是我們一分子」的外邦人。至少在這裡,我們可以免除一個疑慮:這是對外邦人的羞辱,而不是對女性的羞辱。
接下來,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為什麼耶穌說的這句話,對我們來說,有種族主義的疑慮?根據《大英百科全書》對「種族主義」(racism)的定義,「種族主義」指的是:人類可以被分成為獨立與排他的生物學上的群體,而這樣的群體我們稱之為種族。種族主義認為遺傳的身體特徵與人格、智力、道德及相關的文化有因果關係;種族主義也認為某些種族天生優於其他種族。在這個定義上,猶太人是一個種族,來自敘利亞腓尼基的外邦人也是一個種族。而耶穌使用「兒女」來指稱猶太人,使用「狗」來指稱外邦人,狗所指涉的不潔與野蠻,代表了耶穌對外邦人的觀點,祂的確貶低了這名女性的種族身分及所代表的族群。在我們的脈絡中,這樣的疑慮是真實的。
桌底下的小狗也吃孩子們剩下的碎屑呀!
在這段經文中,為耶穌提供一個超越種族主義視角的是這名外邦婦女。當耶穌使用猶太文化中象徵不潔的「狗」,來界定外邦人與猶太人的關係時,這名外邦婦女使用她希臘羅馬文化中的「小狗」來定義自己。
在希臘羅馬文化中,小狗是養在家裡面的寵物,也是忠誠的象徵。她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給耶穌:外邦人與猶太人的關係為什麼不能是希臘羅馬文化中「小狗」與「兒女」的關係呢?在這個意義上,這名外邦婦女擴展了耶穌的使命的意義。在她的理解中,耶穌的使命不只是為了猶太人,同時也是為了外邦人;祂是猶太人的主,也是外邦人的主。如果我們將此當作這段福音的定錨點,那麼這就是一個皈依的故事。對耶穌來說,這也是祂改變對自己使命的理解的重要時刻;對這名外邦婦女來說,這是她的「下午四點鐘」(約一 39),那是她住下的時刻。
這名外邦婦女的皈依故事,有一個艱難的開始,她帶著請求而來,但面對的是拒絕與羞辱。耶穌對她的貶低,削弱了她的價值感、身分認同與自尊心;耶穌的拒絕與羞辱,使她在這個故事中處於邊緣的位置。然而,她在這個邊緣的位置上,以及因邊緣位置所帶來的視角下回應了耶穌,進而改變耶穌的視角。以 bell hooks(註 1)的女性主義理論來看,她所做的行動是「頂嘴」(talking back),這是一個從邊緣出發的行動,進行邊緣到中心的典範轉移,使得女性能以主體的方式發聲。
這名外邦婦女的回應界定了「她是誰」。在這個回應之前,她是一名來自敘利亞的腓尼基人,在耶穌的世界是不潔的外邦人,一個在猶太文化裡不能被承認為主體的人,耶穌的治癒和救恩都跟她沒有關係。然而,她的回應展現了自己的主體性,她告訴耶穌她是誰?她從哪裡來?她的渴望是什麼?她不是耶穌認為的狗,她願意親近祂、走近祂,並渴望祂的救恩。
在這個回應之後,她仍然是一名來自敘利亞的腓尼基人,卻多了一個新的身分認同——一個非猶太人的基督徒。她改變了耶穌對自己使命的理解,同時改變了那個時代對於基督徒的理解,因此,她改變了基督徒的典範。她的回應贏回了她被耶穌削弱的尊嚴,她是一個可以與耶穌直視的人,她可以面對困難的問題、難堪的場面,並以對話與上帝角力(創卅二 29);她是即使面對羞辱,仍然可以贏回自己的尊嚴的人。
憑著這句話,你可以回家去了
這段經文深深吸引我的地方是:耶穌所展現的有限性與人性。耶穌對自己使命的理解有祂身為人的侷限,也需要有人與祂一起同行。如果把這段經文當作信仰旅程的隱喻,或許那個會說出:「拿兒女的食物扔給小狗吃是不對的」的耶穌,是我們對耶穌的一種理解——有限的與片面的理解。正如愛因斯坦的名言:「上帝是狡黠的,但祂並不乖張險惡。」上帝是深奧的,在我們持續的與上帝對話中,我們將更深刻地認識祂。因此,那個會說出:「拿兒女的食物扔給小狗吃是不對的」的耶穌,也會說出:「憑著這句話,妳可以回家去了。」(可七 29)
我同時也在另一個脈絡中去反思這段經文。一開始,我只是在想:人回應上帝呼召的基礎是什麼?我的答案是「自由」,但自由又意味著什麼?我想,自由意謂著:人可以對上帝說「不!」上帝呼召了你,但你擁有自由可以說不。這個「可以說不」的自由,將使得你的答覆成為有意義的;只有在可以說不的基礎上,對上帝答覆:「是的,我願意!」才是真實的。
然而,我讀到這段經文,我又忽然想到:那麼,上帝的自由是什麼?上帝的自由跟人的自由是不是也在同樣的邏輯上?換言之,上帝也可以說不,祂對我們的呼召才是真實的呢?如同耶穌在這段經文中回覆這位外邦婦人一樣,一個強烈而確定的「不」。
如果以依納爵神操( 註 2 ) 的慰藉(consolation)與孤寂(desolation)來看這段福音,在 28 節以前的段落,基本上就是「desolation 雞尾酒」——這名外邦婦女的女兒附了污靈,然後,她尋求耶穌的幫助,但是耶穌拒絕了她。有些時候,我們會在類似的處境當中,在一個很艱難的時刻與上帝相遇。然而,在那些看不到光的時刻,上帝的拒絕是不是最後的答案?我們要分辨、等待,並且必須與上帝對話。
我在今年十月有過一杯「desolation 雞尾酒」。在最辛苦的時候,我剛好住在杜倫(Durham)的聖安東尼靈修中心(St Antony's Priory)。整個靈修中心,只有我一個人,我坐在八角形的聖堂裡面,倚靠著聖體櫃(註 3)。在那麼破碎的時刻,我在那裡,上帝也在那裡。在那個晚上,我經驗到強烈而確定的「不」;然而,我也經驗到一個深刻而真實的「是」。那個「是」是上帝的臨在,我站在黑暗的邊緣,祂仍然在那裡!
我在那裡回應了上帝的呼召,那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破碎與痛苦,而是我們的。在過去一年分辨自己的呼召的旅程中,我的答覆都傾向是「我應該」或「我可以」。但是,我沒有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真正的自由,那個可以說「不」的自由。然而,就在那個我看不見自己的夜晚,「我應該」跟「我可以」都在痛苦中消失了。我在非常痛苦的時候感覺到深深的被愛,在被愛的經驗裡面,愛也是唯一的答案。
自由是愛的基礎,自由也是信仰中的不確定性。我們需要在與上帝持續的對話中,來面對這個不確定性的挑戰。在依納爵神操的分辨中,對於上帝旨意的分辨,是在不確定性的基礎上前進。我們的選擇是自由的,上帝對我們的呼召也是在這個自由的基礎上發生的。答覆上帝對我們的呼召,是在雙方都是自由的情況下,透過不斷的對話建立連繫的過程;上帝不為我們預定什麼計畫,祂與我們同行,與我們一起走出使命的路徑。
附註:
1. bell hooks 為美國作家、教授、女權運動者 Gloria Jean Watkins 的筆名,以紀念她直言不諱、名為 Bell Hooks 的祖母;而以小寫呈現不只用來區別自己和祖母,也是為了使人們將注意力放在其作品而非個人身上。
2. 《神操》(Spiritual Exercise)不只是聖依納爵(Ignatius de Loyola)的著作,更是他所開展的靈性操練。透過祈禱、默想、反省等方式,神操幫助人經驗上帝、認識自己,也更深地跟隨基督。
3. 在天主教會、東正教會、聖公會和信義宗等教堂空間裡,常會設置聖體櫃,以保存在感恩祭(彌撒)/聖餐禮中已祝聖過的「基督聖體」,即聖餐時使用的麵包或無酵餅,是為了給那些無法在主日前往教堂參與禮儀的信徒,如病患、老人和監獄中的犯人等等,分送聖體。
參考資料:
1. Bruce, Kate, and Liz Shercliff. Out of the Shadows: Preaching the Women of the Bible. Vol. 2. London: SCM Press, 2024.
2. Russell, Letty M. Church in the Round: Feminist Interpretation of the Church. Louisville, KY: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