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陳婷/文化長青畢契,諮商心理師
一位害怕只是自己的自己,希冀用「諮商心理師」的名號能撐起渺小的我;而事實上,所有名號都無法撐起自己的「底氣」。
結束學生身分
2020年,我一口氣結束長達20年的學生身分,寫完論文,考了第一場國考,用碩士學位投了專業相關的工作,成為社會新鮮人;與此同時國考放榜,拿到自己長久以來追逐的諮商心理師證照。看似許多事皆塵埃落定的一年,我接受眾人大量的祝福,卻感受到此後再無退路,自己的餘生極有可能與「諮商心理師」這身分相伴直至肉身消亡。
在與研究所共度的日子中,因家裡經濟不佳,無法支撐我碩班的費用。我總是一學期尚未唸完,便想著下學期的生活費、督導費要怎麼找出來?深陷焦慮與憂愁的我,總是在最後一刻找到圓滿補上經濟缺口的方式,不論是在台北市找到不可思議的低廉租金、環境又佳的租屋處,抑或得到巨額獎學金,足以支撐一年毫無收入的生活與房租,讓我無後顧之憂地完成在醫院的實習。在這些奇蹟上,總會有人跟我說:「感謝主的保守,祂呼召你必讓你無憂。」
因信仰困惑而轉向諮商
這是呼召嗎?我無法篤定。畢竟會起心動念轉到諮商領域,是來自對於「順服」的叛逃。
九年前,我剛進入大學也順勢到文化長青團契聚會。在團契生活中,彷彿參與一場大型、無結構的團體治療:契友來來去去,關係與關係的建立、摩擦、紛爭、冷戰、言和,最後以我們都是基督徒一起禱告作為和好的結尾;遇到擔心、煩惱、傷心的事情,契友間彼此訴說,再以禱告結尾,祈求上帝看顧保守;在團契中的人際關係裡,大家也以基督之名,期待彼此互相效力、萬事平安;……。這些團契中的日常,在我心裡擺盪出一個又一個的困惑:「好像在關係中遇到紛爭、煩惱、糾結,上帝就是一切的答案?」可是有時禱告了,卻也無法安定徬徨與破碎的關係。
在經歷一連串的故事、數不清的悲歡後,我朝著諮商奔去,很直觀的認為或許在諮商中能找到關於人的一切解答。抱著一股拗性,我開始準備轉學考,轉學考沒上又準備考研究所,研究所沒上就當兼職考生,半工半讀的在考試中載浮載沉。
最後,我終究憑藉著不甘願的毅力被打撈進研究所,但在研究所除了被理論作業虐殺之外,每一天都被大量的「你怎麼想?」「你認為呢?」「要不要說說看?」「案主此時會哭泣,除了傷心之外你覺得還有什麼?」「為什麼他這時候會說謝謝你?你怎麼想?」「他在討論憤怒的事情,卻帶著笑容,你覺得呢?」等諮商語言洗腦。
「你為什麼會支持環保?」「你為什麼認為愛情對你而言是重要的?」「為什麼看漫畫或電影會讓你感到放鬆?」還有幾乎每天都會出現的「你的感受是什麼?」這些沒有任何強制性的問題,讓我在堆疊的理論和實務之中,被推上認識原生自己的道路,細細地讓我看見在性別與自己被命名之前,「我是誰?」的可能面貌。
走在靠近自己的路途,既遙遠又孤寂,深怕一不小心,自己的聲音便逸散在無邊無際的世界之中。我們用盡一生的力氣捕捉自己的聲音、學習面對自己的同時,也在學習面對所有來到自己面前的人們。每一個理解即為一條漫長的征途。
真實對待完整的「人」
我曾經擅自將諮商推上神壇的某一角,純粹的相信「『諮商是最後一道救贖』的信念,認為諮商心理師離無所不能不遠,倘若有人願意主動前來諮商,那此人已踏上復原之路了。」但這不過只是我的軟弱罷了,就是一位害怕只是自己的自己,希冀用「諮商心理師」的名號能撐起渺小的我;而事實上,所有名號都無法撐起自己的「底氣」(中國流行語,指對事情有把握和信心)。記得在醫院全職實習期間,我在第一次提案時,使用「個案」稱呼所有帶著精神疾病診斷書來看診的案主。醫生聽完後,雙手交疊旋轉著坐椅,抬眼問我:「你們知道 survivor( 倖存者) 嗎? 在災難中生存下來的人們。」 survivor 是所有來到我們眼前的求助者,他們都是從一片狼藉的生命中,努力活下來的倖存者。醫生並沒有反對或出聲制止我繼續使用「個案」,只是輕巧的提醒自大的我:「在所有個案編號的後面,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故事。」當我賦予他們不同的名號時,我凝視案主的眼光便從含有悲天憫人、由上而下的幫助,上升至帶著敬意、平等且真實的與他們互動。
很多人會對諮商室抱著好奇與期待,逐漸將諮商歷程與心理師推上神壇。也因為過度「神化」,當面對諮商心理師時,會將自己擺在很低微的位置,期待諮商心理師能運用理論與技術幫助自己。事實上,在諮商室裡發生的事情毫無奇蹟可言,有人帶傷而來、有人捧著自己的碎片期待被修復、有人耗盡最後的力氣,僅剩生存意志進入諮商室,心理師只是將肉身與思想化為工作的器皿,用盡力氣靠近這些正遭逢苦難的人們。
成熟與幼小只在自己的時區
我過去一年在國小工作,我的朋友說做兒童工作很療癒,鼓勵我要好好感受與兒童相處的時光。我過去的工作多與成人互動,在國小工作後,發現自己在面對兒童與成人的態度並無太大差別。在和兒童互動的過程中,我並不覺得被療癒或被童言童語可愛到;因為我將兒童視為完整的個體,用他們能理解的語言和口吻好好地和他們說話,並分享我真實的感受,邀請他們理解,不弱化他們的主體性。
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不要阻止他們,因為天國的子民正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太十九14)所以我相信,在上帝的眼中,每一個人的年紀無論大或小,他的靈魂皆完整如初,不被世俗所定義。成人的心中可能躲藏著受傷的孩子,他們要走在心靈復原的路上;孩子需要幫助與陪伴,並非他們年紀小不懂事,而是生命經驗淺薄,需有經驗的前輩傳承與帶領他們體驗這世界,累積屬於自己的豐厚生命。所有人皆完整,不因年齡、性別或名號,讓靈魂的主體性有所欠缺或被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