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黃佳安/台北大專台師長青團契畢契
到了今日,我再問什麼是自己的志業、天命呢?也許找到一個讓人與樹能夠達成和諧狀態的空間,才是我想做、真正關心的事情。
小小的伊甸園
接著,上帝命令:「陸地要生長各種各類的植物,有產五穀的,也有結果子的。」一切就照著祂的命令完成。於是陸地生長了各種各類的植物,有產五穀的,有結果子的。上帝看這些植物是好的。」( 創世記一 11~12)
小時候住的地方有個大院子,裡面有幾棵大大的芒果樹、馬拉巴栗,還有一棵被阿公矮化、細心整理過的龍眼樹。在夏日的樹蔭下挖坑灌水時,不免會挖到周圍大樹延展過來的根,只有小鏟子的孩子也只能順勢而為,無可奈何地繞過。樹蔭下的風、枯葉的沙沙聲與指尖傳來的碎屑觸感,還有翻開泥土後的味道、偶而不小心挖到的雞母蟲、蜈蚣、馬陸與螞蟻窩,都是我幼年眼中的伊甸園。
搬家後發現都市裡的樹不一樣了,看著路邊像是一棵棵被砍下頭的樹,僅剩下光禿禿的桿子。當時只是覺得奇怪,覺得不美。
是園藝工,還是鍊鋸人?
因緣際會之下,我從本來坐辦公室的白領,成了開手排貨車的司機、全副武裝扛割草機的園藝工人,也成了拎著鏈鋸在吊車上卸下一根根樹枝、樹幹的鏈鋸人。
儘管在公部門的培訓課程中學到合理修剪的方法,也從中興大學「樹呆子課程」試著理解樹木的生理,如:樹葉有產生養分與運送水分的功能,去掉樹葉就如同失去發電廠與自來水廠的都市,如何能夠運作呢?樹幹、樹枝有其得以強健、深入樹幹的髓心錐結構,若是破壞了,如同一個毫無地基的高樓,如何能期待其穩固呢?根系也有其所需、如同基本工資般的基礎空間,任意清除樹根就如同人本來有的牙齒被打掉一半,還能好好吃飯嗎?本來維持平衡、站得好好的雙腳,去掉一隻又會如何呢?
但在效率導向、民意導向的前提下,這些都不值一提。「拖到工期你能負責嗎?」老師傅說:「一刀下去,全鋸掉就好了,我們沒那麼多時間。」老師傅態度強硬地叫我把手鋸收起來。收起手鋸時,從刀身的反光中,彷彿看到那些愛樹人、護樹團體口中過度修剪的不良廠商的面容。「樹擋到路了,有人撞到頭破血流,斷下來壓傷人,你能負責嗎?一刀給他下去,全鋸掉就好……。」我再三跟派來指導的「老師」確認:「真的要從那個直徑超過十公分,就我所知切下去不會癒合,甚至會潰爛入樹幹的地方下刀嗎?」於是短短半小時內,那些不知道挺過幾次大風雨的枝幹被鋸下、分解,並裝上貨車。
如同吃了「帶著知識」的果實,我無法再像學徒時期只是繼續傻傻地跟著師傅做。每天醒來,發覺自己所做的一切與所學都是衝突時,我該何去何從?
盤點數算,而後跨步前行
大概半輩子前、還在台師長青團契時,已經忘了是哪位講師的專講,跟我們介紹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要我們去尋找自己的志業,探索自己的天命,尋找人生的終極關懷。對那時還年輕、眼界未開的我們來說,那些字眼的重量還沒那麼重,也許只是指我們考上的學校、學系、我們關心的社會議題,又或者是自己的家業、教會的服事等。
幾年之間,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一般,我一項項地去習得某個重大目標應該具備的技能。我多少看得懂樹在說什麼,帶班時,多少也能教學徒順利、安全地使用各項園藝工具,至少開著手排貨車能夠路邊停車,也是略懂些庭園規劃,至少看得懂圖面,噴灌系統的維護與調整在過程中也學了不少。
到了今日,我再問什麼是自己的志業、天命呢?也許找到一個讓人與樹能夠達成和諧狀態的空間,才是我想做、真正關心的事情。但哪裡是我可以發揮的禾場?
拐彎後的落腳處
我想到,曾有前輩跟我分享,他們是用「生態學種樹」。其中討論到:所謂的「種樹」,不應該只是把樹種下去而已;首先,不只是數量,還有樹種、種源的問題。今天我們不會將一萬頭養殖場培育的雞鴨牛羊放到野地裡,說這個叫做保育,能替代台灣黑熊與石虎。但現行見到的大部分植樹活動,樹苗往往是扦插的複製體,只有大量繁殖而缺乏基因多樣性,樹種也不超過十種,並不符合潛在森林動輒數十種的狀態。
而樹種多樣性之所以重要,其實還有各物種功能的問題。早在人類來到這片土地之前,大自然早就演化出它運作的基礎藍圖,這就如同《聖詩》(2009 年版)394 首第二節中說的:「士農工商照法度」。簡單的比喻是:一個客廳或許會有電視、沙發、茶几,臥室會有床、梳妝台,餐廳會有餐桌、餐椅;倘若把客廳塞滿床,餐廳放梳妝台,臥室擺餐椅,就算數量都足夠,但種類不對,功能還是會有缺失。種的樹種太少、沒有種到該種的樹的話,該給鳥吃的,鳥沒得吃;該開花給蜂的,季節不對;該讓小動物過冬的,找不到合適的果實。這是我們期待的嗎?
那麼增加種類和數量就一定沒事嗎?其實還有「原產地生態」需要在乎!有蘭嶼的樹被移到台灣本島作為行道樹,高海拔的樹移到山下種,內陸樹在海邊種,海邊樹在山上種等等的樹種錯置、洗牌,這都違反自然規律和原本的藍圖。那些種錯地方的樹要是種死也就罷了,就像把陸龜放到海邊任牠淹死;倘若種活了呢?那些樹木就會奪取本該在那裡的樹木的居所,連帶受到影響的,則是該地的動物與昆蟲的食物來源。造物主給台灣豐富的生態,我們卻連祂本來的藍圖都不屑一顧,如同我們將不認識的草叫作雜草,把那些我們不認識的巨人一律叫作雜木一般。
加入臺灣山林復育協會蔡志豪老師的團隊後,我見到在熱得要死又沒水的龍目井坡地上,有天生天養、自由佔據一隅山腰的野桐林蔭下的小灌叢。我見到鰲峰山的保安林帶邊緣長了三層樓高的構樹,底下則是踩過會發出沙沙聲響的枯葉,而不時聽見有小動物受到驚擾的逃竄聲;除了蚊子的兇猛嗡嗡聲以外,偶而還能感受到風的細語。我也見到在大肚山瑞井步道中,那些物候調查裡被一一點名的「小梗木薑子」、「降真香」、「狗骨仔」,「九節木」、「石苓舅」、「薄葉嘉賜木」等等樹種;它們不是雜木,而是如同「behemoth」、「leviathan」(註 1)等我們有限的眼界無法理解的存在。
為孩子復育原生森林
我們有什麼實際行動呢?
我們將台中都會公園的空曠角落改造,成為發射潛在森林種子的基地台,在成蔭的林下再也不怕雜草叢生;在看似荒野山丘的地方,我們種下數十種的原生、在地採集的潛在森林物種;更為了因應大肚山每年天乾物燥時發生的火災,而將一些桑科榕屬的植物作為邊界的防火帶。
與國中小校園合作的樹島裡,我們配合企業贊助,為不同的校園劃設一塊塊天然林拼盤,試圖扭轉台中地區校園植物有八成是外來種的現狀,為孩子種下認識家鄉的生態教育基礎。是否我們有機會創造一個小地方,讓孩子躲在樹蔭下玩耍;知道角落的黃荊是棵香香的樹,知道地上蔓著、叫作「三葉五加」的植物有刺不能碰;偶而在台灣百合、厚殼樹、新竹油菊、呂宋莢交織的百花園中遭遇蚊蟲、螞蟻,甚或不經意地來場冒險,與蜂、蜘蛛面對面。那片小天地有著上百種「本來就在這裡、與我們祖先同在」的樹,我們可以為孩子留下的不只是樹,不只是很多棵樹,而是成千種千百萬年前就生活在這個地方的在地原生森林?
我們正在育著這樣的種子,萌著這樣的小苗,找著人與自然和諧的路,嘗試恢復豐盛的方法。
註解:
1. behemoth 和 leviathan 皆為聖經約伯記中記載之傳說生物;前者聖經中譯為河馬,後者則譯為鱷魚、海獸,或直接音譯作力威亞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