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松韻 (在文字、繪畫、音樂中旅行,樂此不疲,偶爾迷航)
午後馬路上散發著黑色的辛辣熱氣,大貨車偶爾急駛而過,路肩上有輛腳踏車隨著輪軸的莎莎聲前行,那是十歲的我前往書店的身影。還有二十四分鐘的路程,我會經過成排的鐵窗公寓、施工空地與圍牆,一支支對著空蕩蕩的路口盡忠職守的電線桿,等我騎過大型十字路口和加油站,書店就不遠了。路程由沙塵、水泥與柏油組成,成片黃灰黑白一路鋪開,但我總是感覺這趟旅程像是乘風而行,我在腳踏車上奮力踩幾腳,就可以向前不斷滑翔、滑翔、滑翔。
說不上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去書店成為我樂此不疲的行程。每回踏入那間小書店,世界就被我拋在身後。書店只有幾坪大,像老雜貨店一樣開放式的店面,沒有門,櫃檯設在出入口,騎樓鋪排著成堆的流行雜誌和熱門少年漫畫,小小的店面以書架隔成兩道狹窄的走道,僅容兩人勉強錯身,走幾步就到盡頭。店裡除了書,也賣文具與升學考試參考書,是一間主要服務中小學生與家長的小型書局。我常常一頭鑽進去,找到一本有興趣的書,就蹲著幾小時看免錢的,有時老闆娘不開心就會唸兩句把我趕走,也有時她不理不睬,任憑我戰戰兢兢地窩在角落看書。
兒時無數的午後時光,我在狹小短窄的走道上度過。每一回面對高聳的書櫃,都是在開挖無人知曉的寶藏,一心一意尋覓一個適合我的兔子洞,可以安心地墜入洞裡,像好奇的愛麗絲一樣去探尋洞底的斑斕或晦暗。
鄰鎮的小書局開啟了我的書店之旅,也侷限了我對書店的想像。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書店僅是販售書籍的地方,新的舊的,冷門的熱銷的,有趣的無聊的,都能在這裡得到一席之地。書店不過是書的中途之家,老的小書店角落有點灰塵,光線刺目、不宜久留,大型新書店即使窗明几淨、花樣繁多,沒有緊迫盯人老闆娘,對我而言也只是華麗舒適的冷氣商場。
很多年之後,我在圖書館遇到了華文世界第一本報導歐美書店的專書《書店風景》,作者鍾芳玲走訪上千家特色書店,記錄書店故事,整理成冊,每一頁的文字影像都述說著店主人是如何打造幻夢般的個性書店,成就一方文化風景。成書之時,特色書店尚未在台灣成為熱門話題,文青一詞也還未成為流行語彙,但書裡愛書人的故事教人目眩神迷,我才發現除了傳統小書局和連鎖精緻書店之外,有片開闊海,書外的世界與書裡的世界可以平分秋色,同等耐人尋味。
從此,我的書店之旅漸漸從隨性的生活樂趣變成「書」與「店」的熱情探險,路上看到書店就忍不住想去逛兩圈,甚至會特地為了一家心儀已久的書店造訪某地。久了,我身體裡似乎安裝了一套書店雷達系統,即使沒有特意尋找,也常在不經意時遇到從沒去過的書店。有回我借住朋友家,只是出門買午餐,也能在對街看到書店,我禁不住誘惑,一走進去差點連飯都忘了吃。
逛書店可謂甜蜜的負荷,每次總是會發現新大陸,想順手買幾本書。背包裡多了點預料之外的重量,感覺上是沒什麼大不了,但如果是出國一趟的背包客自助旅行,每個城市的「大不了」累積下來很快就變成「不得了」,得一路咬牙背著整袋的書走完剩下的旅程,只恨孽緣太沈重。不過,回到家後一看書櫃上的戰利品各個大有來頭,又像閱兵的將軍一樣志得意滿,孽緣又變良緣。
說到我最難忘懷的書店,其一是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 Ler Devagar。這家書店不在市中心,遠離熱門觀光景點,下了公車還要走上一段路,才能抵達書店所在的沒落市郊工業區。上世紀歇業停工的廢棄廠房,人煙不興,改建再造後,新興藝文場所進駐,為城市荒涼的邊緣注入新的生命力。走進這塊街區,不免聯想到台北華山藝文特區,人們坐在戶外的雅座吃喝閒聊,四周建築有歷史的痕跡,粗獷頹廢,裝飾彩旗在陽光下隨風飄揚,音樂在街道上流動。這裡的時光似乎獨立於城市之外,卻又體現了這座城市獨有的節奏。
一踏進 Ler Devagar,首先注意到的並不是書,而是懸吊在空中的大型裝置藝術:一名少女在空中騎著腳踏車,兩側的翅膀機關隨風上下輕輕擺盪,在書店上方悠悠慢慢地滑翔,絲毫沒有注意到下方來去的人流。少女的白領巾飄在身後,四周襯著數層樓高的書架,陽光穿透玻璃牆,把腳踏車和騎士微微染金。不論大人小孩,一走進書店必定抬頭經歷這奇幻的一刻,彷彿自己也長出了翅膀,隨著白色的飛車騎士徜徉在書海之中,專注地前進,即將抵達夢土。
這個裝置藝術品是位老爺爺的作品,書店二樓走廊另有一座撐著傘的少年,在月亮下騎著單輪腳踏車,在雲與鳥之間穿梭徘徊。書店一角是老爺爺的機關實驗室與展示廳。我去的時候,他正好向著一群遊客導覽作品,聽不懂葡語的我,也能理解他傳達出來的熱情。老爺爺細細講解實驗室的每一個角落,親切地展示桌上已完成的機關作品,讓人任意觸發播放。實驗室裡散佈著大大小小的機械零件、草圖、彩色燈泡以及尚未完工的作品,有些機關結合音樂盒,在轉動時播放音樂,也有些機關在移動時敲擊玻璃、金屬、塑膠等材料,發出聲響。我在桌前傾聽金屬片敲出不成調的零碎音階,叮鈴叮噹,微弱卻堅持,似乎有股神秘的魔力要你安靜聆聽。
Ler Devagar 原文意為「慢慢地讀」,有著一般書店少有的開闊空間感,以及櫥窗式大面積的玻璃門窗設計,在偌大的書店中享受自然光,堪稱奢侈。原本挑高以容納機房器具的工廠空間,變成數不清層數的書架,十分壯觀。開放式的樓層儼然是個室內中庭,站在二樓可以俯瞰書店全景,人們在書架之間移動,走過空中腳踏車下方。
書店內陳列擺設大方,用色簡潔,鐵架、鐵梯呼應空間本身的工廠特質,店內大部分是葡文書,種類繁多,從封面設計看得出書店選書毫不馬乎,另有些外文書,以及為遊客精選的紀念品、伴手禮書籍,我在這裡發現了里斯本街頭塗鴉攝影集。走在里斯本街頭,無法忽視這座城市隨處可見的各樣巨大塗鴉,其構圖、精緻度、作品意涵常令人讚嘆再三,或寫實或抽象,或藏在街角,或大喇喇佈滿一整面老牆,在在讓這座城市充滿驚喜。這本小書以英葡雙語,做了一趟里斯本街頭塗鴉巡禮,並仔細地附上地圖作為參考,對喜愛里斯本的遊客來說,這本攝影集正是最好的遊記,記錄絕無僅有的城市印象。
每回想念起里斯本時,我就拿起這本小書,慢慢地讀,慢慢地回到那些佔據我心的街道巷弄中。
旅途中遇到的書店百百款,有些是擦身而過的路人,隨時間失焦,有些是不可求的豔遇,想到就偷笑。但不論是怎樣的相遇,旅行只許我們相聚一次,在交會時即是永恆,而生活中的書店由層層的回憶交織重疊,熟悉的面貌反而難以描繪。淡水「有河Book」書店於我,即是如此。
熟客暱稱為「有河」的有河Book位於淡水河旁,拉開玻璃門就可以遙望觀音山,下了樓梯觀光人潮洶湧嘈雜,上了階梯詩人讀者談笑風聲,有何不可?我知道有河時,它已頗富「盛名」,許多人談及台灣獨立書店必書上一筆,詩人夏宇甚至曾經為之作詩。有河的老闆是對夫妻,先生六八六寫影評,妻子隱匿寫詩,主人的涵養自然反映在經營上,有河時常舉辦電影放映會,店內暢銷書排行榜總是由各樣的詩集佔據,許多詩人發表新作也會選在有河舉辦座談。
有河的特產「玻璃詩」為訪客津津樂道:有河不定期邀請詩人、作家、畫家到有河的玻璃櫥窗抄詩,文字後面映著山河四季、雲影天光,隨著風景流轉,每次閱讀的詩句似乎也有所不同,如希臘哲人所言:「一個人不能渡過同一條河兩次,因為人不同了,河也不同了。」每一回的玻璃詩皆有文字影像記錄,數年積累,前後編成兩本玻璃詩集:《沒有時間足夠遠》、《兩次的河》,讀起來就像濃縮的台灣現代詩斷代史。
有河尚有另一特產「河貓」:書店內許多貓自由來去、打架或打瞌睡是有河特有的風景。原來老闆長年盡心照料流浪貓群,不僅自費餵食,所有出沒有河的流浪貓皆有命名,發現貓生病更會想方設法捕捉送醫,有時甚至拍賣珍稀藏書以支付昂貴的醫藥費。平時隱匿會寫下河貓的大小事,在臉書上分享,文章精彩,讓人搞不清她是開書店還是開貓店。這些故事後來成為《河貓》一書,時而逗趣,時而悲傷,更有為了擾貓奧客憤慨之時。
從有河身上我漸漸明白何為獨立精神。作為面對消費者的書店,有河的服務業特質「不彰」,許多可以討好大眾的經營手段,有河選擇不做,原因未必出自瀟灑或反骨,有時是謹守自己所知所長。在書越來越難賣的時代,六八六也坦言這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在主流媒體的語境裡,「獨立」時常與潮流、態度、小眾、邊緣等辭彙混搭,壓縮進同一幅風景中,但有河所展現出來的獨立卻難以貼上這些標籤,他們僅是展現「我所是」而已。看似不與人和、不與人同的經營選擇,並非是為了求不同而不同,而是坦然流露的自我,或許這正是最艱難之處。
開一間理想的書店,有時卻不是最理想的生活,《十年有河》記錄了開店以來的喜怒哀樂,也詳述開店後的衝擊與取捨。認識有河越久,我越難清楚說明,這一間書店是如何影響了我。即使有河已於去年歇業,我心中依然有條河奔流不止,乘載無數故事,豔麗如八月的淡水夕陽,清淡如三月的觀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