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Kivi Ljivaljiv／排灣族人，平山基督長老教會青年，台北原住民大專學生中心學生，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學生
福音與文化不是二元對立的概念，上帝和祖靈也不是對立、衝突的存在。
基督教對祖靈信仰的影響
我從小生長在基督化的家庭，成長經驗裡，其實很少接觸到所謂的原住民傳統祖靈信仰。據我所知，我成長的部落沒有祭司或靈媒，長輩們也鮮少提及，至少在我的經驗裡沒有碰過這樣的人物。因此可以說，我們是一個基督教十分普及的部落，自然也就對傳統祖靈信仰沒有太多的認識。在教會裡，主日學老師也教導我們：十誡有「不能拜偶像」的規定，除了上帝以外的神都是偶像。這也導致我一度認為傳統祖靈信仰就是迷信。直到上了高中就讀原住民專班，其中有一堂「原住民文化」的必修課，才讓我開始接觸排灣族的傳統祖靈信仰，那時我也才認知到，祖靈信仰與排灣族文化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然而，我卻開始感到有些不安。雖然從小接受聖經的教導，知道傳福音、讓更多人認識耶穌是我們身為基督徒的任務與使命，但就在認知到傳統祖靈信仰同是文化的一部分時，我猶豫了。我思考著：如果傳統的祖靈信仰消失了，會不會就代表我們的文化也跟著缺了一塊？而身為排灣族人，我不樂見這樣的事發生。
與母親的信仰對話
我明白這個疑問沒辦法有及時的回應，即使有，憑我當時的腦袋瓜恐怕也想不通吧！因此我將疑問放在心裡，只在日常生活中偶爾與人談到跟文化、信仰有關的問題時，才拿出來腦力激盪一下。即便我現在還沒找到解答，但在生命的每個階段裡，不論與誰交流或對話，其實也都是在蒐集養分，並讓我不斷地打破舊的想法，接受更寬闊的視野。
就在一次與母親餐桌上的聊天中，我們聊到傳統信仰與基督信仰的話題。她才跟我說：她之所以一直沒有跟我們分享有關祖靈信仰的話題，是怕我們受到她的觀念影響，使我們對傳統祖靈信仰有偏見，因此極少跟我們提到關於傳統祖靈信仰的事。如今，既然我們對於自己的文化已有一定程度的認識，於是我們便開始認真討論彼此對於傳統祖靈信仰的想法。
聊到最後，我們有了一個結論：上帝是創造宇宙萬物的主，包含我們的文化，都在祂美好的創造裡。透過這場與母親的對話，至少可以確定上帝是 naqemati，即「至高的造物者」。這也使我在日後面對福音與文化的議題時，心中可以有這樣的基礎。
至高神與祖靈
在排灣族的世界觀裡，有一位造物者 naqemati，祂是創造世界萬物的主，也是泛靈世界中最大的神。我們若把信仰看作金字塔，那麼 naqemati 造物者上帝便是在金字塔的頂端，因為祂是創造宇宙萬物的主宰；金字塔再下一階才是祖靈，就是祖先之靈，祖先也曾經是人，而人也毫無疑問是上帝的創造。也就是說，只要確認造物者上帝的至高權威，並且曉得這世界的一花、一草、每個民族和文化都是祂親手造的，我們的祖靈信仰也被包含在祂創造的文化裡。因此我認為：福音與文化不是二元對立的概念，上帝和祖靈也不是對立、衝突的存在。
當我想通這些，大概就已經移去我內心百分之八十的疑慮了。不過，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則是我對於 palisi（祭祀）的疑慮，因為這不是禱告能夠代替的行為。如果我們已知至高神 naqemati 是上帝，那麼在祭典中做 palisi 時求告祖靈，又要如何解釋？
今年（2024）四月中旬，我跟著教會詩班到泰雅爾中會鎮西堡基督長老教會服事。記得那時才剛下車，我們一行人與鎮西堡教會接待我們的長老、執事，一同站在教會前的廣場，Ataw 長老手裡拿著一杯飲料，跟我們說：要先做 sbalay（和解）儀式。他自己一邊沾點（手指沾一點杯子裡的液體，然後往地上撒，其實就是 palisi 的動作），口裡一邊用泰雅語唸著一段話，然後把杯子傳給身旁的人，要我們輪流「敬天敬地」。我當下無法理解在教會場合做 palisi 的意思，心裡雖然仍有疑慮，但我還是跟著一起做。
結束 sbalay 後，Ataw 長老跟我們解釋剛才用泰雅語說的內容。他表示：首先感謝上帝，雖然我們屬於不同的族群，也都來自不同的地方，但因為上帝的緣故，使我們成為一家人；再來是感謝祖先的努力，感謝他們讓我們還擁有自己的土地，讓我們沒有忘記自己是原住民……。聽到這裡，我才真正明白，所謂 palisi 並非只侷限於跟祖靈的溝通與對話，更可以是往金字塔的頂端，即向 naqemati 造物者上帝表達感謝與敬意。
尊重上帝多元的創造
我們可以在每個不同的文化裡看見「追求真神的心」，雖然過去我們的祖先還不認識基督教會教導的上帝，可是他們知道有一位造物者 naqemati 存在。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從小就認識那位創造世界萬物的主。雖然成長的過程中，我因為學習族群的文化、接觸祖靈信仰，而曾經有疑慮與掙扎；現在回過頭看，尋找答案的路途其實都有聖靈的帶領。
即使台灣原住民社會有將近百分之七十的族人信仰基督教（包含天主教），仍有些族人信仰傳統祖靈信仰。我身邊有許多基督徒朋友，也有祖靈信仰的朋友，但我們相互尊重，不會因為信仰不同，而彼此爭論是非對錯。上帝賜給人自由意志，使我們能夠選擇所相信的。倘若每個人都是極端的護教者，只會否定他人的宗教信仰，我想這未必是上帝的心意，甚至可能造成彼此關係的撕裂與衝突。而身為基督徒的我們，若只是把聖經的道理掛在嘴上，並以此教訓他人，自己卻沒有好的行為，也沒有活出敬拜上帝的生活，這非但是糟糕的生命見證，還可能讓人對福音產生不好的認知。
尊重上帝每一個不同的創造物，也許才是上帝創造世界，並且賦予世界多元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