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叡儀/馬偕紀念醫院牧師
即使沒有生育,仍可以回應上帝的創造性邀請;當她陪伴人成為基督救贖的新創造、經歷聖靈的更新,便是屬於靈性層面的「生養眾多」。
"Bad things at times do happen to good people."
在韓劇《機智醫生生活》,婦產科醫師用產科課本這句話安慰好不容易懷孕卻失去胎兒的母親;迎接新生命的產科醫師仍不免面對死亡,顯示順利生產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句話也表達:不是每件事都能找出因果,生命是奧秘!即使在醫療發達的今日,仍無法找出所有導致不孕的原因,無法保證求子者都能得子。然而,當不孕者轉向理當能回應奧秘的信仰團體,卻往往陷入更深的失落。
基督徒女性的不孕掙扎
我在婚前就與先生一同刻畫家庭圖像——全家一起服事上帝,圖像中除了我們,還有想像的孩子們,並且想了一些具信仰意義的名字等著為她/他們命名。直到婚後一段時間仍無懷孕,我們才抱著「不可能是我」的心情就醫,在接受各種檢查後,被判定「不孕」。
隨著台灣生育率在世界居末,「生育」成為國家議題而被放大檢視。不孕族群面對大量勸勉,實在有苦難言。在教會,最常聽到的是:「要生養眾多!」常有人對我說:「傳道人生養眾多就讓教會倍增!」當我誠實告知身體情況,就會聽到:「妳看撒拉過了生育年齡還能生子。」「像哈拿帶著信心求,上帝就會給妳。」偶爾有人說:「妳是不是生命有創傷沒處理,上帝才沒給妳小孩?」不孕者因為沒有活出「生養眾多」的見證,或是沒有「信心祈禱」得子而有罪咎感。難道只有得到子嗣才是最好的結果?教會除了鼓勵人建立基督化家庭,還能如何陪伴不孕者
聖經中不孕與生養眾多的敘事
撒拉(創十一 27~廿三 2)、利百加(創廿二 20~廿八 5)、拉結(創廿九~卅一)、哈拿(撒上一)奇蹟得子的敘事很吸引人,但這些經文無法安慰所有的不孕者,因為許多人終生無子女,且經文有其時空背景。女性主義釋經批判不孕敘事背後的「父權制」(patriarchy),古近東時代的「婚姻」是為了延續父系後代,當妻子無法為丈夫生育,就虧損了家庭及社群的榮譽。不孕是極大的恥辱,富有人家也無法避免不孕污名,只是經濟能力讓他們有更多的解決方法:代孕、收養、自然療法,一夫多妻也是合乎文化的解決方式。聖經裡沒有男性不孕的敘事——或許當不孕男性藉由換妻解決問題時,還會疑惑:「為何我總是遇到不孕的女人?」
所有女性都是父權制的受害者,受壓迫的女性還會壓迫更弱勢的女性,像是撒拉苦待夏甲(創十六)。一旦出生的孩子安全地延續父系後代,沒有功能的女性就會退出聖經場景,下一代受父權左右的女性會接續她,從撒拉到利百加,利百加到拉結毫無例外。族長的家譜顯示父權制與上帝的應許緊密交織(創十二 1~3;十五 1~21;十七 1 ~27),於是不孕女性的愧咎成為宗教靈性議題。
「生養眾多」真的是神聖的宗教責任嗎?上帝創造之初的心意究竟為何?其實「生養眾多」(פְּרוּ וּרְבוּ)(創一 28)不是專屬人類,從希伯來文可看見上帝給其他生物同樣的生育祝福,祂賜福魚和水裡滋生的各樣活物,以及使有翅膀的鳥「繁殖增多」(פְּרוּ וּרְבוּ)(創一 21~22)。人類與其他受造物的不同之處,不是「生養眾多」,而是人有「上帝形像」!上帝唯有在創造人之前進行神聖對話(創一 26),人基於「上帝形像」被賦予管理的責任,且人類是有性別的受造(創一 27)。性別反映上帝有男性、女性的形像,也表示人類個體間存在差異及關係;而「上帝形像」具有「關係性」,人類在關係的互動中反映上帝形像。
人治理世界必須反映創造主的形像,意謂人的管理要賦有「創造性」:人在差異中合一互動,是「人與人的和諧關係」;上帝將持續進行的創造工作與人分享,人在管理時順服上帝,是「人與上帝的和諧關係」;人仰賴上帝創造的生物維生(創一 29~30),並保障其他受造物生養眾多(創一 21~22),是「人與受造界和諧的關係」。不論人有無親生子嗣,當他在和諧的關係中生活,就是在「創造」,就是活出「上帝形像」。
當代求子者的多元樣貌
如果「生育」不是重點,為何「生養眾多」長久被視為猶太教、基督宗教牢不可破的觀念?要知道,「生育」在古代以色列不是單純的事,子嗣在艱困的耕作環境成為人力來源,有人力才能勞動及擴張土地。基於嬰孩高死亡率及孩童時期遇到致死疾病的可能,保守推估孩子五歲前的存活率是 50%。一個家庭若要有三個孩子成為人力來源,婦女要懷孕六次以上,而失去自己及孩子生命的風險使女人不願生育,(註 1)父權體系的掌權者則透過宗教控制女性生育。若要用經文關懷不孕者,實在需要以更新的眼光探詢上帝心意。
以「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的思維,生養多少關乎對世界的宰制,少子化就被視為台灣當前國安問題。但數據顯示,現今環境人口負荷量不同以往,公元前 1000 年的全球人口總數估測僅五千萬,目前已超過八十億。過多的人口及不合乎上帝形像的管理方式造成糧食危機、全球暖化、物種減少,使人類以外的生物無法「繁殖增多」。對應古代以色列低人口總數及低活產率,今日教會應更多給予活出上帝形像的教導,而非一味鼓吹生育。
辨認出聖經中的父權制,幫助我們對經文的詮釋及使用更加謹慎,尤其對於因為社會或家族壓力求子的女性而言,她需要得到解放性的釋經資源:即使沒有生育,仍可以回應上帝的創造性邀請;當她陪伴人成為基督救贖的新創造、經歷聖靈的更新,便是屬於靈性層面的「生養眾多」。不孕本身也是一個創造性的經驗,女性通常是在嘗試生育時,才會知道自己不孕。此全新經驗使女性面對各樣掙扎,關於身體、情緒、信仰、社群及家庭角色、母職意義、婚姻、呼召等等議題,在社會、心理、靈性層面重新建構,產出新的自我。不孕與懷孕使一個女性內在、外在都產生變化。
我們也必須承認,不是所有女性都可以藉由過濾經文中的父權制得釋放,若將求子動機都歸因於回應傳宗接代的要求,就太簡化女性的多樣性。有上帝形像的人會渴望創造,生育子女是創造性渴望的一部分,因此生育不是一個需要擺脫的束縛,要擺脫的是使女性、男性都不自由的父權制度。我們可以鼓勵不孕者探索「創造」的多元方式,但不需要否定她對生育的渴望。女性主義作家金博爾(Alexandra Kimball)認為,不孕的女性主義者有雙重疏離感:一方面,不孕群體拒絕女性主義傳達不要子嗣的「生育權」;另一方面,女性主義長期認為求子是與父權制合作,以致忽視或誤解不孕女性的生活。(註 2)其實不孕是非常女性主義的!不孕挑戰「生育對女性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孕本身就是在對抗父權制,不孕女性可以驕傲地認同不孕的身分;而女性主義既然重視女性的多元經驗,也當容納「選擇不生育」及「選擇生育」的選項。(註 3)
成為接納不孕者的教會群體
若教會要成為接納不孕者的群體,就要考量信息及禮拜設計的包容性和會眾的多元性。舉例來說,我有一段時間很討厭母親節禮拜,因為禮拜中會邀請母親們起立接受禮物,此時沒有小孩的女性反而會成為焦點。我不是唯一在母親節感到尷尬的人,Salt Water and Honey 網站提倡母親節的「逃跑禮拜」(Runaway Services),為那些難以參與自己教會母親節禮拜的人提供安全空間,讓不孕、無子、單身者,或在伴侶關係、親子關係中掙扎的人,有安靜、反思的聚會。聚會內容有禮拜儀式、詩歌,也有參與者的故事分享,這樣的聚會承認母親節有苦樂參半的情緒,讓人們能真實地邀請上帝參與掙扎的故事中。(註 4)如果教會能細緻地考量會眾需要,同樣可以設計出賦創意又具包容性的禮拜。
教會在選擇牧養經文時,也可以跳脫傳統範圍。聖經本身就存在女性的多元樣貌,例如沒有生育的傑出女性:舊約有米利暗(出十五 20~21)、底波拉(士四~五),(註 5)新約有腓利四個說預言的女兒(徒廿一 8~9);不是以母親身分被描述的女性:為家族及自己爭取權利、承受父親西羅非哈產業的女子——瑪拉、挪阿、曷拉、密迦、得撒(民廿七 1~11),以及對抗不合理父權要求的瓦實提(斯一)、拯救族人的以斯帖(斯)、耶穌親密的跟隨者——抹大拉的馬利亞(可十五 40~47)、虔心事奉上帝的女先知亞拿(路二 36~38)、廣行善事的多加(徒九 36)。既然聖經沒有單一的女性樣板,我們就不宜將求子「成功」的敘事套用到所有女性身上。
信仰團體可以成為陪伴不孕者的重要角色,不論是經驗分享、陪伴就醫、陪伴抉擇、一同祈禱和代禱,都是可能的關懷方式。但一定要注意:每個不孕者都是獨立的個體,有獨特的經驗與需求;當不孕者願意被陪伴,關顧者不宜過度將自身經驗套用在對方身上。陪伴一個人的哀傷、迷惘、失落,是進入她內在的至聖所,總要帶著恭敬及謙卑的心聆聽,與她同在;若不孕者需要個人空間,關顧者就不宜強行介入。「靜默」在陪伴或禮儀設計都是重要的,靜默是承認上帝主權與人的限制;當靜默被設計在禮拜中,人更能直接面對上帝。
生育的不孕子宮
在我的求子歷程中,上帝透過研經、自我覺察與祈禱,以及與人對話的過程,拆毀那些束縛我的框架,我不再看自己是生病或有殘缺,我透過不孕看見不同的世界,從不孕長出創造力。
我發現:自己還是渴望有孩子。上帝肯定這份創造性的渴望,不過祂邀請我把本屬於祂的子嗣奉獻給祂,由祂安排。當我發現求子的渴望是來自上帝,我感到很輕鬆,因為我可以認同女性主義,又不以求子為恥。當我將想像的孩子奉獻給耶穌,主將祂自己給了我。我在祈禱中擁抱嬰孩耶穌,我擁有祂,也被祂擁有;祂滿足了我最深處的渴望。我接納上帝可能透過子宮將孩子託付給一位母親,也可能透過其他方式,例如:收養孩子。
我現在是醫院的院牧,如果沒有經歷不孕,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陪伴受苦者的容量。不只一次,有醫師、病人對我說:「妳已經是一位母親。」不孕創造我成為靈性母親、社會性母親。許多人因為害怕無法解釋的事物,所以會急於給予苦難詮釋,但這麼做是切割自己與受苦者同在,也切割自己與同受苦的上帝同在。苦難可能讓人的生命有啟發性的改變;但苦難就是苦難,不必美化苦難,而上帝也一起受苦。在醫院,我遇見求子、安胎、流產、死胎引產的母親,還有因難產而失去母親的家庭。不是她們犯了罪才遇到壞事,也不是因為她們必須從苦難學習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會遇到這些挑戰,我能做的是以基督與我同在的方式與她們同在。
我在不孕中最重要的產出是「與上帝的關係」——與其說是我產出這份關係,不如說是如母親的上帝生出了我,在這個掙扎、難產的過程,上帝始終同在。我祈禱:每一位不孕者在這不容易的歷程中,孕育出與上帝獨特的關係,並孕育出屬於自己的生命樣貌。
附註:
1. Carol L. Meyers, Rediscovering Eve: Ancient Israelite Women in Contex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98–100.
2. Alexandra Kimball, The Seed: Infertility is a Feminist Issue (Toronto: Coach House Books, 2019), 11.
3. 1990 年代,黑人女性主義運動者表達對「生育權運動」(reproductive–rights movement)的不滿足,並提倡「生育正義」(reproductive justice)——每個女人都有權決定「是否要有孩子」及「何時要有孩子」。此觀點超越主流生育權運動「負面論述選擇」的主張(選擇不要有孩子),確認女人渴望有孩子的權力。參 Kimball, The Seed, 66–67.
5. 有些解經家認為底波拉不必然是「拉比多的妻子」(士四 4);Danna Nolan Fewell 及 David M. Gunn 將「拉比多之妻」(אֵשֶׁת לַפִּידֹות)翻譯為「火的女人」(woman of fire)、「受靈感的女人」(spirited woman),參 Danna Nolan Fewell and David M. Gunn, “Controlling Perspectives: Women, Men, and the Authority of Violence in Judges 4–5,”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58, no. 3 (1990): 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