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簡 明/新竹大專梅竹長青畢契,現職幼兒園教師
王昱法/教會觀光客
主日學真正成為了「週日的學校」(Sunday school),即在主日學中所謂的信仰培育,相當程度的複製了學校教育傳遞標準化知識的流程。
編按:本文前半段為簡明口述個人經歷,再由王昱法負責撰稿,並補充後半段教育學觀點,由兩位作者共同完成。
好基督徒
我生長於一個既典型又沒那麼典型的基督化家庭。典型之處在於爸媽皆為熱心的初信者,數十年來每週不輟地做禮拜,也積極參與服事。之所以又說非典型,是因為我從小到大換了許多教會,有時因為搬家,有時是牧傳人事的不穩定,有時則因為教會內部糾紛。當人家問我:最近去哪間教會聚會?我往往答不太出來,因為似乎總是待不久。
話雖如此,無論到哪間教會,我都會參與主日學和青少年團契,並且總是最穩定聚會的幾個學生之一。而我也很自然的在父母鼓勵下,讓長執同工把我的名字填在季服事表的司琴中;並在課業繁重之餘,仍擔任主日學老師及暑期營會同工。
主日學有聖經故事、總會教材的根柢支持,但進入青少契後,聚會內容變得毫無系統、空洞乏味;團契也在輔導的更替中,背金句、出遊烤肉、預備節期獻詩及表演,幾乎成了聚會主軸。
沒有被「餵養」,我開始萌生逃走的念頭。但這談何容易?長期浸淫在教會的我,其實難以想像沒有教會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正逢高中團契向我招手,我便一頭栽進學校團契及寒暑假營隊中。這時的我終於找到一個認同的群體,能一起靈修、禱告,努力成為好基督徒。
當我到外縣市上大學後,既然能參與母會服事的機會變少了,那麼進入長青團契,以維繫我的「信仰活動時間表」也是理所當然,而這也是信仰之於我的意義開始轉化的起點。
好人
梅竹長青團契是由清大、交大,以及當時尚未與清大合併的竹教大的學生所組成(下稱梅竹)。正如大學生活對剛畢業的高中生的衝擊,梅竹對於一個長久生活在教會裡的好基督徒學生,也帶來不可逆的信仰衝擊。
首先迎面而來的,是梅竹對於任何人的接納。無論你是否穩定聚會,是否熱心服事,是否對聖經一知半解,甚至邋遢懶散,這樣不符合勤奮、節制等基督教倫理的人格特質,都能被梅竹接納、包容與理解。無論團契夥伴是否有突出的才幹、成績或外貌,優先被看見的是其內心的需要——成就與軟弱都共同被珍視。
梅竹並不預設或引導學生:一位好基督徒該是什麼樣子?團契活動的內容,也不像在做門徒訓練課程一般——按部就班的查經、學習傳福音;反而是五花八門的活動,從電影欣賞、桌遊、議題專講到出遊,在看似普通聯誼性質社團的外觀下,團契讓學生漸漸感染、學會的是:如何身在團體中還能做自己,又如何讓自己奉獻於團體。梅竹強調的是先好好做一個人,接著才是如何做個基督徒。
在這樣自在又安全的團契氣氛中,梅竹的活動安排亦顯得獨樹一格。我的大學時代適逢台灣社會公民運動能量的一波高峰,一時之間,大量的公共事務論辯成為青年學子無法逃避的議題,而梅竹的專講和查經也不曾閃躲迴避。梅竹不僅陪著學生認識團契與自我的關係,我們也反思教會與社會的關係。或許在梅竹,我才體會到「關懷社會」、「釘根本土」不再只是週報上的宣導文案或者年度口號。
此外,大專活動給予一個溫順基督徒最大的影響,還是每年寒假的神研班。本刊的讀者對於神研班應不陌生,我就不贅述。但我必須說的是,這樣匯集了來自不同校系的青年,每日有不同領域講師的專講或工作坊,一次六天五夜的長時間專注投入研經體驗,真正帶給學生的,絕不是對某一卷經文或註釋書的深入了解,或者特別熟悉某些學者、學派之類的知識;神研班真正帶給學生的震撼,來自其參與分子的多元性,以及討論的開放性。
神研班的多元在於,即便如台大那樣一間有數萬名學生的學校,其學生恐怕都難以有機會接觸到如此多元背景的人。認識多元背景的基督徒學生,重點並非讓人有一窺不同背景的皮毛,彷彿秘密觀賞他人後台的新鮮感或階級意識;而在於因為每個人如此獨特的背景與生命經驗,我們得以理解信仰之於每個人的意義是不同的,連帶理解經文的方式當然也不同。
而神研班的開放更在於:每次的小組討論,無論再怎麼低階、粗淺的問題,都不會被嘲弄。事實上,很多看似粗淺的問題反而是最基礎、重要的。過去在教會主日學或青少契,這種問題並不受歡迎,也沒甚麼人敢問。終於鼓起勇氣提出後,往往也只能得到某解經書上的「正確答案」;在大家沒有能力回答時,只會叫我去讀熟聖經和問牧師。神研班則不然,就算你問:「恐龍是不是沒坐上諾亞方舟才滅絕?」這樣的意見都會被認真看待。
神研班的多元與開放,令人學會謙卑與尊重。無論每個人在神研班各自獲得什麼,共通之處在於我們都認識了新的世界。而在離開神研班後,新認識的世界終將會透過某種方式,成為我們自己的世界觀的一部分,進而豐富了我們的世界。「我們聚是為了散」,這句在神研班廣為流傳的話,並不是在說散去了以後,「我們」就不復存在;而是在散去之後,我們才能成為更堅韌飽滿的人。若只聚而不散,那就是留在同溫層取暖了。
兩種信仰培育思維:囤積式信仰 vs. 對話式信仰
成為畢契、出了社會後,必須面對每天身邊同事和學生不見得是基督徒的現實,我不再有時間狂熱投注大專的活動,後來甚至還和一個非基督徒結婚。不過當我與大專隔了一點距離,甚至開始成為和學契們分享經驗的畢契後,對於信仰培育的歷程反而看得更清楚。
在我的經驗中,主日學就像在上課一般,這確實幫助我的信仰知識能很容易地銜接上去。然而,正因為和學校教育相似,連其規訓機制/意識型態也都很像。或許,規劃主日學的老師不自覺地使用了學校教育的模板來設計課程,信仰造就/培育因此成了聖經小學堂,經文和生命的連結以過度簡化的問題呈現,有時甚至明顯很牽強,例如:要從列王紀的某段故事討論對生活的反思,這對於整天被課業追著跑的學生根本毫無共鳴。對兒童而言,聖經經文只不過像是歷史課本上的一起外國事件,教會卻要求我們在每篇故事中學習到某種品格或意義。
但是,基於對教會權威的認同、對主日學老師的尊重,以及基於和這個社群維繫良好友誼關係的需求,也更多的對自己的信仰知識不夠自信,學生對主日學的內容與進行方式並不會提出質疑,正如學生並不反抗學校;主日學真正成為了「週日的學校」(Sunday school),即在主日學中所謂的信仰培育,相當程度的複製了學校教育傳遞標準化知識的流程。亦如學科成績好、服從校規、對老師表現出禮貌的學生才是好學生;能夠熟悉經文、願意服從教會禮儀、在神聖的空間中言行合宜得體的人,才被視為好基督徒。以教育學的話來說,或可稱之為某種「囤積式信仰」(banking faith)。
如果我們進一步檢視主日學的形式,會發現其潛在課程(hidden curriculum)確實與正規學校頗為雷同。潛在課程指的是學生受到正規課程以外的設置影響,而潛移默化的教育手段,例如:校園空間的配置、課表時間的安排、校服顏色款式,乃至教師使用的語言等等。教會主日學的課程密度和強度雖遠不及學校正規課程,但通常有位主日學「老師」,使用標準化的主日學「教材」,主日學團隊的主導者甚至被稱作「校長」。主日學的歷史或許比正規學校還要悠久,但隨著教會對於績效的需求,卻愈來愈像是披著宗教教育外衣的學校。
相對的,大專長青團契的例行聚會並沒有一個如統一課綱般的規劃,許多活動亦看似與宗教教育無涉。但正因主理者不抱持單方面傳遞信仰的意思,反而能令人反思信仰的核心,究竟是對聖經與教會禮儀如數家珍,還是人與人、人與世界如何建立合宜的關係?因此,長青團契的探索對象不限於聖經,可以是歷史、心理學、電影、社會運動、爬山出遊等等。既然我們人與世界都是上主的創造物,那麼去了解這個世界、了解人,了解何謂合宜的關係,正是藉由世界真理的揭示而得著自由(約八 32)。
聚會內容的安排上,大專團契的學生提案空間相當大且具彈性,這或許是他們在教會空間中首度感到自己的意見受到重視,甚至真的被實現。即便是查經這樣純正的宗教教育活動,學生的看法也不會立即被一套標準化的答案否定。事實上,學生在大專團契會接觸到相當多元型態的神學和釋義學方法,讓我們發現,過去教會帶給人的高權威望不再是唯一的信仰路徑;而當信仰的專斷性被多元性取代,隨之而來的是整個公共群體的民主化。
正視宗教的入世性,並欣賞個人主體的開放性,大專的信仰培育與主日學的囤積式信仰相較起來,毋寧更偏向一種「對話式信仰」(dialogical faith)——這包含了教會與社會的對話,個人與上主的對話,以及這種種交織而成的複雜對話。這樣的對話式信仰,不僅以人性的完整實現為優先,更同樣肯定階級、性別、種族等社會範疇對個人的影響,清楚意識到權力機制的運作事實。對話式信仰以人性與神性間的合宜關係為終極目標,透過實踐和修正,不斷的活出新的生命。可以說它是個沒有終點的信仰,卻也是個依靠實踐來自我實現的信仰。
接納歧見,也承認保守
我將囤積式信仰與對話式信仰作對照,無意要貶低某方而高舉另一方,也不意指大專團契是實踐對話式信仰培育的完美範例。其實,教會承擔了保存(conserve)、傳承兩千年信仰的義務,採取囤積式信仰是其使命所衍生之必然。而在現代學校教育出現以前,擔負起識字普及化與社會教育功能的機構亦是教會。因此長青人也無須每逢保守就想推翻,因為光是基督徒這個身分,本質上就是保守的(conservative)。
更進一步反思,長青人有某些廣受批評之處也非毫無道理。例如:喜愛賣弄從神研班聽來、其實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社群主義等想法,彷彿使用精緻符碼便高人一等,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壓迫?長青人習得了某一套抽象語言以描繪他嶄新的世界觀和信仰架構後,他的思維巨變,彷彿戴上一副脫不下來的有色隱形眼鏡。其他被非難之處,還有像是無限期離開母會、鼓吹大膽新潮作風,以及愛和牧傳、長執抗辯等等。長青人似乎帶著某種壞的標籤,而我們有些人還把罵聲當作是引以為傲的勳章。
不過話說回來,類似的問題在過去的世代中又何曾缺席?而且無論是信仰的核心內容,或是培育的方式,本來就時時隨著時代與社會變遷而因地制宜、個案調整,難找到所謂不可挑戰、不可變動的天條。光是 50年前的神學和信仰培育方式,就沒人敢說能全體適用於現在的處境,更何況放眼基督宗教兩千多年歷史,經歷的改革、衝突和分裂就很多。我們不得不承認,無論哪間教會都僅是世俗的組織,而混亂與歧見本為任何組織所無法避免。〈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信仰告白〉中寫道:「阮信,上帝使人有尊嚴、才能,以及鄉土,來有份於祂的創造。」正是因為有一群接納歧見的保守者,和另一群承認保守的歧見者,我們才得以在主的帶領下,創造更加豐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