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馨蓮 (龍潭教會牧師)
在他內心,始終認為自己是「基督信徒」,在睡前,他會禱告。
台灣文學家的出生
鍾肇政,1925年出生於桃園龍潭九座寮的客家庄,先人都以務農為業。不過,鍾肇政的父親鍾會可自日治時代,便開始擔任教師,甚至升至校長,所以不單固定居住在一處務農,反而是四處調動:大溪、台北大稻埕、八吉(今桃園市復興區八結),以及平鎮等地,戰後才真正定居於龍潭。
鍾肇政是九座寮鍾家來台的第六代,在當時客家庄很罕見的是,他們是基督徒,彭瑞金在〈鍾肇政作家介紹〉曾提及「這在二十世紀初的客家庄是非常罕有的例子。」中學時就讀於淡江中學,畢業後就任大溪宮前國民學校助教。1945年,鍾肇政進入彰化青年師範學校,後來被徵召入伍服學徒兵役,於戰爭裡,染上瘧疾,後來留下「重聽」的戰爭傷痕。
曾上台大中文系,後因重聽的問題輟學,返龍潭國小當教員,直到1978年方才退休。離開教職後,鍾肇政全力擔負起文學運動家的角色,扛起吳濁流創辦的《台灣文藝》,也出任《民眾日報》副刊主編,為台灣文學著力。台灣解嚴後,客家人自我意識抬頭,紛紛覺醒要說母語,他也擔任「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的第一任理事長。此外不斷以客家先行者之姿,帶動客家論壇、客家電台、客家文化界先行者,爾後催生「行政院客家委員會」。2000年陳水扁當選總統,民進黨執政後,他也因此獲聘為總統府資政。
鍾肇政與鍾亞妹傳道
鍾肇政曾與北部客庄教會的先驅鍾亞妹傳道有過淵源。差不多在他八歲左右,他們一家從台北大稻埕搬回故鄉(父親工作因素);當時鍾肇政的父親鍾會可在街上租了一間店面,做起雜貨的生意,家人也每逢星期天,上鍾亞妹主持的教會做禮拜。
鍾亞妹傳道原為中國的廣東省蕉嶺縣人,出生於1865年 2月3日,小時即隨家遷居台灣,定居桃園。他在27歲那一年,因著怪病,求神問卜無效後,遇到馬偕博士到桃園傳救世的福音。鍾亞妹的母親聞,去請求馬偕博士來醫治他。沒想到,馬偕博士用充滿慈祥卻堅定的語氣對說:「如果你真正相信耶穌,就會得救。」就這樣,鍾亞妹接受馬偕博士禱告,兩個多月,身體完全康復,也此全家信耶穌。29歲時,鍾亞妹在艋舺八甲庄禮拜堂經嚴清華牧師洗禮,隨後獻身傳道,進入淡水神學校唸書。1897年畢業,隨即派赴廣東省汕頭市長老教會,擔任傳教見習達一年之久。次年返台,成為北部客家地區第一位傳道師。他傳道歷時四十餘年,先後在老湖口、三義、大甲、鯉魚潭、公館、苗栗、新埔、龍潭、竹東、新屋等地,影響許多客家教會。
鍾肇政對鍾亞妹傳道的印象是,他們平時稱呼他「阿妹伯」,他慣常穿一件灰色長袍,下巴一小撮白色,且隨著他讀經、唱詩、講道而搖晃的鬍子,他常覺得只要一閉上雙眼,他便會憑空出現在眼瞼上,猶如面對他那瘦長的身影。鍾肇政印象中,他慣常講起幾個熟悉的聖經故事,例如:在烈焰燃燒的坑洞內,三位或四位被丟進去的男子,竟然若無其事地在坑底步行繞著圈子打轉(此應為但以理的故事)。他回憶道,此時阿妹伯必定指手畫腳地,且讓那一小撮的白鬍子更加顫抖地強地:那是因為他們信靠主,因而能夠毫髮無傷。
鍾肇政印象裡,阿妹伯講的聖經故事,始終只有四(或五個),而他所記得的,只有前述的「火坑故事」。其他雖然記得他老是反反覆覆的說那幾件,但內容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到了12歲,鍾肇政就去上淡江中學,離開故鄉阿妹伯主持的教會,改上淡水的禮拜堂。
鍾肇政的信仰過程
鍾肇政曾提及,他是跟著家人一起信仰基督教。家人之所以會信主,乃是因為一位堂兄,有次得了怪病,群醫束手,恰好阿妹伯傳道來佈道,替他那位堂兄祈禱,結果竟然痊癒,祖父因此全家皈依上帝。
他自己做禮拜的時間不多,除了早期上阿妹伯的禮拜堂外,中學在淡江時,他印象深刻是,分為大小禮拜堂。大的在二樓,可容納一兩百人,小的在樓下,裡面坐成兩排,各約坐二三十名。當時的淡江中學與女學是「國語禮拜堂」,所謂的「國語」,當初是「日語」。他說他唱的,就是當時樓下的小型教堂,也因此,他很熟很多首「日本詩歌」。
早期,鍾肇政當兵、教員的生活,比較顛沛而苦難,師母鍾張九妹曾需要養豬、做田活、種菜、養豬、養雞等,又因長子發生車禍,必須面對龐大債務,促使有段時間,他三點要起床爬格子,靠筆耕把債務清償。也因此,無暇「上教堂」,要向上帝「請假」來寫稿子。
生命裡最痛苦的時期,莫過於寄望深厚的大兒子鍾延豪車禍過世,他曾寫〈告吾兒〉陳述自己面對這事件的過程:
「那可咒詛的十二月一日深夜十一點十五分後,到這一刻我已經過了三個未眠之夜。十二年前,我料理了你阿公的喪事,兩年前是你阿嬤的。我就堅挺著。為你再來一次吧。一連的跑分駐所、殯儀館、醫院,兩次的「筆錄」,外加驗屍時在場,我今天總算把你迎回家門了。往後還有一連串的劇務。更後還有無數的折磨吧。
我都會挺下來的—你一定不知道,今天好不容易有了近兩個小時的午眠之後,我又精神抖擻了。我能不奮勇起來嗎?因為在這三天的過程裡,有若干值得我必須去旁敲側擊,去琢磨。你的死,已是無可爭的,但我不得不爭公道—公道啊!
我唯一擔心的是你媽。在夢裡,你該給媽媽多一些鼓勵,因為她也非堅強不可。還有你的愛妻愛女也是。還有姊姊、弟弟、弟媳、么妹等。你在天之靈,不妨就近向神禱告吧。」
可見他在哀痛裡仍保有「要撐起」的堅韌精神,不忘要維繫家人的情感,最後表露生命信仰觀:就近向神禱告,來度過這痛苦的過程。
晚年的生活
2013年,我被差派來客家宣教中會龍潭教會時,傳聞這裡有個著名的文學家,叫做鍾肇政。時值龍潭教會設教120年,蒐集特刊資料,有機會藉由他的文章,還有拜訪他的幾次,與他互動,了解這位高齡的「鍾老」。
2015年夏天,有個落水天的下午,跟長執同工一起拜訪招牌寫有「魯冰花」(拼布店)鍾老的居所,此為媳婦蔣絜安經營的拼布店,2002年成立,致力客家拼布文化,並以龍潭田園風景為主題創作。2014年桃園市長鄭文燦當選後,邀請入市府擔任客家文化局局長。
91歲的鍾老當時精神很好,但耳朵很重,便請我們用筆寫下名字,然後他用「客語」夾雜華語分享。
當得知我是教會傳道人,便時而低頭、時而閉眼、時而哽咽,講述他的生命信仰歷程:基督信仰從父輩而來,然而因教書與寫作因素,近幾年又因耳朵聽不清楚,便更無法來教堂。不過,他提及,在他內心,始終認為自己是「基督信徒」,在睡前,他會禱告,也曾因信仰戒煙。
我用筆問候他的身體,詢問有何要為他禱告?他提到為這「鍾老人」可以有和平安樂的日子,以及繼續保有基督信徒的精神。
送別時,他以可愛掩面的表情問我們要不要再聊聊,我答應他有「罕」(閒)去「寮」(玩)。
2017年的夏天,由於有好段時間,沒看到鍾老在龍潭街道走動,戴著「福爾摩斯帽」,時而沈思、時而觀望。原本去拜訪會敲敲門,有外籍照顧者來應門,不過後來沒有人應,便再改方法聯繫。
進去,他身體窩在沙發裡,比起幾年前,他瘦些。輕喚,他似乎較沒有回應,於是拍拍,隨即「用筆」介紹自己。鍾肇政老師的聽力不行,需佐以「視力」,筆談,是最好無誤的溝通方式。
詢問身體還好嗎?他說還算硬朗,卻沒有以前硬朗。走路少,也不遠、不快。因認識師母的長老在,以前在師母(鍾張九妹)生病時,常來打嘴鼓(聊天),於是談些鍾師母健在的回憶。
鍾肇政老師回憶當年親自照顧師母,成為「貼身看護」,也因此忙錄到無暇「上教堂」。他也說著自己的38本著作,好爬格子,卻「苦中有樂趣」,是寫稿而來的痛苦樂趣。
時次子鍾延威回來,跟我們再清楚提及鍾肇政的身體。原來,這兩年他自己也放下工作,全心照料父親,因父親有些「日夜顛倒」,還帶些失智,所以除了請了一個外籍照顧者,他也同時加入照顧行列。
鍾肇政還是說他每日睡前會「祈禱五分鐘」,閉著眼睛講這件事。我們一起祈禱了兩次,第一次祈禱完後,他還繼續拉著我們的手要「合起來」祈禱,很有意思。
幾次相處裡,感受到他是名真誠的長者,即便在文學界赫赫有名,或是桃園市政府也積極在龍潭整治「鍾肇政生活園區」,鍾肇政本人,依然是謙虛低調,鼓勵後輩。即便很少上教堂,甚至也找不到他的陪餐會員資料,不過每次探望他時,他不忘提及他的基督教信仰,以及求耶穌顧念他這位「鍾老人」,讓人動容。
1925年 一歲(大正14年)1/20生於當時的桃園縣龍潭鄉九座寮祖屋。父親鍾會可母親吳絨妹。
1931年 七歲 入台北市太平公學校就讀。(時讀日語)
1932年 八歲 一月先遷往新竹州桃園郡桃源街新埔子,桃園公學校就讀。
九月時遷回故鄉,就讀龍潭公學校二年級。(從頭學客家話)
1938年 十四歲 四月,入淡江中學就讀。
1943年 十九歲 畢業於淡江中學。
1944年 二十歲 四月,辭教職,入彰化青年師範學校就讀,經由同學沈英凱引介,開始接觸文學,第一本是盧梭的《懺悔錄》。
1945年 二十一歲 畢業於彰化青年師範學校,隨即因「學徒動員令」,服日本兵役學徒兵。四月被任命為青年學校教官,派任彰化縣沙山青年學校任教,唯仍服日本兵役。同年八月,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1946年 二十二歲 任龍潭國民小學教師。
1948年 二十四歲 讀台灣大學中文系,旋輟學,返回龍潭任原職。
1949年 二十五歲 與同鄉三坑村張九妹訂婚,隔年結婚。
1951年 二十七歲 長女春芳出生。
1953年 二十九歲 長子延豪出生。
1955年 三十一歲 次子延威出生。
1957年 三十二歲 次女春芬出生。
1959年 三十五歲 三女雪芬出生。
1960年 三十六歲 寫作《魯冰花》。
1973年 四十九歲 父親鍾會可過世。(前年車禍,鍾肇政疲於照顧)
1979年 五十五歲 退休,歷任小學、中學、大學教師三十二年。
1985年 六十一歲 長子延豪車過亡故。
參考資料
1. 鍾肇政,〈阿妹伯-鍾亞妹傳道瑣憶〉,收錄於《台灣基督長老教會龍潭教會設教120週年感恩文集》。
2. 孫武夫,〈北部客庄教會的先驅——鍾亞妹傳道〉,《新使者雜誌》12期 1992年10月10日,頁33-36。
3. 鍾肇政,〈告吾兒:為亡兒延豪罹車禍過世而做〉,1985年12月。收錄於《鍾肇政文集‧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