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吳信如/南與北文化出版社社長、總編輯,德國海德堡大學基督教社福研究所博士
德國社會內在的韌性與反省力還是展現了翻轉的力量,把憤恨轉為抵禦力,尋找公衛、社會與靈性層面的解決方案,也促使了社會價值觀的改變。
台灣社會在這堂新冠疫情的世紀大考中,雖然成績不錯,但因國內政治惡鬥導致的利益蒙蔽與刻意撕裂,缺少了如德國社會在疫情間進行的「考卷檢討」——這三年來德國各界的反省與策進文獻,而台灣也可能因之錯過了一次價值轉型的機會。藉由這篇文章,看看我們可以從德國的「考卷訂正」中學到什麼;否則下次考試,台灣還是可能會寫錯啊!
疫情的衝擊與挑戰
從 2020 年 1 月,三年的新冠疫情帶給全世界在二次戰後再一次人為的大傷亡,這也是繼工業革命和數位革命後,又一次意識形態、政治體系、社會結構與人文價值的典範挑戰(paradigmatic challenge)。病毒一視同仁,不論先進工業國家或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皆成為受害者,第一波的原始病毒甚至對歐美國家造成不下於中世紀黑死病的公衛陰影與社會撕裂,幾乎全面性地動搖了人類自啟蒙運動以來自豪的文明底線。
德國第一個境內確診案例發生的時間跟台灣相同(註 1),但是歐美政府卻因文明的驕傲,大意輕忽與過度自信,而沒有採取任何防疫行動。當看到亞洲開始封閉邊境時,歐洲的報導卻是:「這只是亞洲的事,不過就是流感而已!」沒想到兩週後,義大利疫情飆升,死亡與感染人數炎上,醫療體系崩潰,連帶迅速蔓延到全歐洲與美國。之後的各種隔離、封城、防疫與疫苗措施,都一再挑戰著人類生活共同體的價值觀與制度建構。
一開始,德國社會驚愕地面對迅速升溫的疫情,但很快地,在人道終極關懷的基礎上,社會團結、鄰舍之愛與共體時艱等等生命的韌性力也繼之強化,各種同舟共濟的口號不斷出現在社群媒體與街頭巷弄標語中,一時之間彷彿就是大同社會的再現、人性光輝的彰顯。
但隨著急遽升高的死亡人數、日益嚴苛的防疫與封城措施,看不到盡頭的隔離與口罩(而且是僅次於 N95 窒息感的 FFP2),社會的情緒壓力於是爆表,攻擊性的氛圍開始擴張,街頭與家庭暴力頻傳,無法忍受的隔離引發了各種懷疑與指責,大家開始在社會、政治上找尋替罪羔羊,以發洩內心的不安與不滿。各種謠言甚囂塵上,假消息不可勝數,人人陰謀論講得頭頭是道,使得原本就緊繃、暴戾的氛圍幾乎潰堤。
好不容易等到疫苗研究露出曙光,大家以為救世主降臨,沒想到此時卻引發僅次於冷戰時期的社會分裂:疫苗大亂鬥。原本以理性著稱的德國人,甚至高知識分子,也同樣轉傳著「疫苗造成基因改變」、「國家(首相梅克爾)為了實施獨裁與改變思想,強迫人民施打疫苗」、「這場疫情就是政府跟疫苗製造商私下勾結的結果」、「猶太人早就在疫情前準備好從疫苗獲利」之類的陰謀論。
總之,當人們恐懼、無力,卻又不願意為自己的情緒與行動負責時,代罪羔羊就是情緒轉移最好的方式。令台灣難以想像的是:造成家庭、朋友、社團、辦公室分裂的不是如同藍綠統獨的政治立場,而是「該不該打疫苗」的議題。無數的關係決裂、翻臉成仇都是因為「疫苗施打」,「疫苗」變成了人際關係的「禁忌」,至今仍是德國人際關係的撕裂傷。
疫情帶來的思辯與反省
到了 2021 年夏天,德國社會內在的韌性與反省力還是展現了翻轉的力量,透過倫理、神學、人文的反省,人們逐漸接納了這個慘痛的事實,把憤恨轉為抵禦力,尋找公衛、社會與靈性層面的解決方案,也促使了社會價值觀的改變:問題已經逐漸變成了答案,一個成熟的民主國家不會因為爭議與歧見而崩盤,反而會增加思辯的新向度與反省力。這是民主與獨裁體制面對社會危機的最大差異。
以下,我將從過去的反省與未來的展望,分享德國社會在人文、社會與神學(靈修與基督教倫理)針對疫情所做的思辯。
對於過去的反省:
1. 對個人主義的省思:沒有人是孤島。啟蒙運動之後,歐陸就逐漸朝向個人主義、重視個人成就的趨向,強調個人自由與自主性,從神學上來說,即每個人都有上帝創造、獨一無二的形象。但當自信自在的個人價值被扭曲為我行我素的個人主義時,團體認同與鄰舍精神便不復存在。新冠疫情所帶來的各種衝擊與防疫措施,正是扭轉個人主義的開始。
2. 社區與家庭價值的提升:二次戰後,德國社會已透過制度化的社會保險與福利措施,建構完整的社會安全網,因此社區與家庭的角色便相對薄弱,而這次疫情則喚醒了社區與家庭的團結精神。
3. 打破「人定勝天」的科學主義:謙卑地回到人類的有限性與脆弱本質,重新思考創造論神學,以及上帝公義、人類責任與苦難等等問題。社會文明發展的重點不再執著於如何不會有傳染病、不會有災害,並用盡一切辦法排除「不確定性」;反而要思索如何接納原來就屬於生命條件之一的「不確定」,如何面對災害?如何復原?以及如何增強個人與社會的抵禦韌性(Resilienz)。
針對未來如何面對充滿不確定的生命本質,以及隨時都可能發生的天災人禍種種危機,這三年來也成為德國各領域探討的核心。許多德國企業選才原則已經從完善的「計畫能力」,轉換為能夠處變不驚的「危機韌性」。其中一個與基督宗教神學相呼應的角度,就是由醫療社會學家 Aaron Antonovsky 所提出的「健康源生學」(Salutogenese):研究人們遇到生命困境與不確定的危機時,如何適應與修復。他提出了「生命凝聚力」作為答案,也就是透過瞭解、行動與賦予意義,來克服危機與困境,並將其所造成的生命破碎凝聚成整全的生命。
危機韌性的靈性基礎
據此,我們可以歸納出提升危機韌性的五項靈性基礎:
1. 謙卑與接納打破科學主義的迷思,人定無法勝天!德國當代小說家 Max Frisch 曾說:當有些人無法真實地體驗生命時,就會想要完全控制生命;而想完全控制與預知,必會導致獨裁!中國的防疫監控體系背後,就是統治者的恐懼與人性疏離。唯真正有接納的能力,我們才能腳踏實地面對,才能努力去瞭解、克服任何迎面而來的事。
換句話說,「接納不確定,心頭抓得定」;倘若無法接納生命的不確定性,必然產生下列後果:首先,會有恐懼、不安、無力感、陰謀論、失去智慧與判斷力、找代罪羔羊來排除(或轉移)恐懼,而不是克服恐懼,即把恐懼轉化為仇恨,造成個人心理內空蕩在分裂,進而製造外在的分裂;其次,容易被他人操控,失去自主與自由,從靈性陪伴的經驗來看,最容易控制他人的方式就是製造罪惡感,傷害自我價值感,引發無知、恐懼與無力感。因此,我們才會看到為什麼在疫情與危機中,有如此多不合理的流言耳語,並以此煽動與操控人心。
2. 儆醒專注,活在當下
聖本篤說:每日都應該把死亡放在眼前,才能真正活在當下;或如同馬丁路德所作一首在德國耳熟能詳的詩歌:死亡隨時籠罩在生命當中(mitten im Leben ist der Mensch vom Tod umfangen)。我們不該用「得過且過」的方式混日子、度生活,而是要以健康的態度將「死亡」整合到我們的生命中,以便讓我們珍惜每一刻。歷史學家 Philippe Ariès 曾說:現代人從 19 世紀以來就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把死亡排除在眼目可及之外,逃避面對死亡的恐懼。但自 2020 年 3 月起,人類就被迫嚴肅面對「死亡」的議題。台灣的基督宗教如何在這波疫情之後,更深入地讓台灣社會瞭解疾病與死亡的課題呢?
3. 找到你的生命足跡,形塑生命
如果生命如此脆弱,但人心卻可以因操練而堅強,那麼我們想要在這世上留下什麼生命足跡?這個足跡也同時連結了過去的生命故事與未來的生命願景。如何整理過去的生命,療癒過去的創傷,並在整理清楚之後找到力量,前進未來?如果沒有療癒創傷,我們只會一直「手扶著犁向後看」,也無法成為新造的人。房子要整修,就必須先「抓漏」。
4. 賦予不確定性的生命一個意義
改變錯誤的價值觀,能調整生命順位;重建社會與社區的共同體,能重塑人際關係網絡與信任。心理學家 Viktor Frankl 提出體現生命意義的三種途徑:1) 形塑世界:透過行動,為這世界創造新的事物,或去影響周遭的世界(即工作的人,homo faber);2) 感受世界:透過生命的體驗,將世界納入內心,能夠感受人與自然的美(即有能力去愛的人,homo amans);3) 接納世界:透過我們的受苦,同感其他受苦者,並為此付出,把傷口變成珍珠(即受苦的人,homo patiens),來整合自己的脆弱面和潛力面,活出面對生命苦難的態度。
5. 找到你生命中的堅固支持
基督宗教強調的「信、望、愛」(即不確定中的確定),可以為我們在不確定中建立堅固根基。1) 信仰與信任:相信上帝(信仰),反映在相信人(信任)——相信人有上帝的形象,因為面對不確定性的最大資產是「人」。信仰與信任可以帶來「安全感」、自我價值感,並可以增加容錯力與犯錯友善性(滾動式修正)。信仰必須透過話語來實踐,我們的話語就可以洩漏出我們內心抱持哪種信念與信仰,疫情中各種令人恐懼、威脅、無力、失去希望的話語,就足以印證說話者內心到底是哪種信念。信仰也可以提供風暴中的棲息之處,讓我們可以暫停,回到內心、汲取力量。如同在風浪中的門徒與耶穌一般。2) 盼望:盼望不是「期望」,不是針對結果的「預知」,而是一種面對不確定的未來的態度,讓我們可以有健康、寬廣的態度來面對未來;並基於這樣的態度,才能激發出合宜的行動策略與實行規劃。「希望」不是「幻想」或「空想」,也不是「安慰劑」,而是讓我們在黑暗與不確定的風暴中,得以勇敢踏上海面的趨動力,而這個力量甚至足以化苦難為祝福。若沒有盼望,我們就會在不確定的恐懼中癱瘓,停留在無力的「受害者」角色。人能夠努力的只有「過程」,上帝才能決定「結果」,因此人生的意義在於「過程」,以及在這過程中所有陪伴你的人。3) 愛:愛是一種「生命本質」、一種力量的來源,不是「喜歡」的感覺。喜歡只是一種情緒或行動,但愛是本質(上帝就是愛),慈悲、憐憫與獻身的行動則是愛的體現。接觸內心上帝愛的泉源,就能引發我們對上主的愛的回應,並以行動展現出來。
靈性關顧的具體行動
最後,從靈性關顧的角度,可以有以下的具體行動:
1. 接納與感恩。
2. 定根性(stabilitas):從在地認同開始建立社區共助網絡。
3. 重新建構「在家」的意義:從硬體與軟體來形塑「在家文化」。
4. 好好處理情緒與界限:堅忍自持與自我覺察。
5. 重視生活的節奏與儀式感:儀式可以創造一個分別為聖、與外界紛擾區隔的時間與空間,讓人們在危難與痛苦中知道:「我自己活著,而不是被活著」,可以表達出一般說不出口的情感,這對於疫情造成的人際隔離與懷疑有修復的效果。儀式也可以連結超越性的信仰與世界的生活,使人在其中經驗到上帝的愛與應許。
6. 團結與共感:你為周遭散發出什麼的氛圍呢?除了傳播病毒之外,我們更應該傳播希望與祝福。
透過信仰儀式強化韌性:祈禱、靜默、禮拜、讀經和靈修等等。
德國在這場世紀疫情大考中,原以為自己是高材生,結果卻太大意而被當掉。但經過反省、訂正和重考,卻讓社會更強韌了。過程中,教會的角色不容忽略,除了展現鄰舍之愛提供各種救助、傷痛陪伴與情緒支持外,神學、倫理與靈修上的反省、整頓及再出發,也稍微修補了疫情前因為各種醜聞而受傷的基督形象。
回想起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毅然決然從美國回到德國前說的:「如果我無法與我的同胞一同受苦,我就沒有資格與他們一起享受勝利的榮耀。」台灣教會要陪伴台灣社會經歷的苦難與危機不只於疫情,還有中國的武力威脅與社會恐懼。或許,從疫情中的反省,可以讓我們更具體知道該如何繼續向前!
附註:
1. 皆為 2020 年 1 月 27 日,但台灣比德國多守了 500 多天,也撐過傷害力最大的原始病毒株,並爭取給社會、醫療等等資源足夠到位的時間。就這點來說,從 20 年前 SARS 所學習到的教訓並沒有白費,生命也沒有白白犧牲。但藍白政治鬥爭的無情,還是抹煞了專業的努力,更因此忽略社會進步的反省,令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