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子容/聖公會的教友,就讀輔仁聖博敏神學院神學系
圖|Semenix授權提供
當人們對福音的理解與詮釋開始以自己為中心,開始聚焦於自己的犧牲、感受與成就,那可能就是基督信仰與「伊甸之門」之間的距離變得模糊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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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一個月光照亮山林的夜裡,一架直升機駛入了位於美國蒙大拿州的希望郡上空,那裡如同蒙大拿州大多數的地方,山明水秀而人煙罕至。直升機上載著幾位執法人員,他們的任務是前往一處聚落,逮捕一位名為約瑟夫.席德的宗教領袖。約瑟夫所領導的宗教團體名為「伊甸之門」,此團體起初並無害,但隨著帶有天啟主義色彩的末日情節逐漸失控,「伊甸之門」逐漸成為一個類似大衛教派的新興宗教,擁有堪比一支軍隊的武力,並切斷了希望郡與外界的聯繫,成為當地實質的統治者,而約瑟夫更被信眾稱為「聖父」,宛如教皇般的存在。當地居民若不是「聖父」的追隨者,往往以「伊甸教」來稱呼該教派,更直接將教徒們稱為邪教徒。
踏著沉重的步伐,一行人在信眾的監視下走向教堂,從那裡傳出〈奇異恩典〉的歌聲。約瑟夫老神在在地束手就擒,彷彿在等待著逮捕的發生,卻悠悠地說道:「上帝不會讓我被帶走的。」離開教堂後,隨著目睹「聖父」被上銬的教徒不斷地聚集,氣氛越來越緊張,而持續縈繞耳邊的聖詩旋律也越來越顯得詭異。好不容易將約瑟夫押上了直升機,幾位教徒忽然一擁而上,企圖阻止直升機升空。一位教徒縱身一躍,讓自己的身軀為螺旋槳斬碎,竟成功地導致直升機墜毀。幾位執法人員中,有的被教徒活捉,有的不知去向,而一位被其他人稱為「菜鳥」的郡警則成功地逃入森林。《極地戰嚎5》(FARCRY5)遊戲就此開始,玩家所要扮演的就是這位菜鳥郡警,將在希望郡中尋找願意並肩對抗伊甸教的居民,並試圖救出被囚禁的同仁。
「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的伊甸教和希望郡
《極地戰嚎》是喜愛第一人稱射擊遊戲者所熟悉的老字號系列,初代至今已十餘年,多數的玩家對其開放世界的自由度尤其印象深刻,《極地戰嚎5》亦延續這樣的特色。然而,《極地戰嚎5》在故事設定上無疑地有著令人驚艷的獨特之處。首先,不同於以往將故事地點背景含糊地描述為「某國」或「一個島嶼」,本作的背景從一開始就講明是在美國的蒙大拿州。此外,這也是此遊戲系列首度觸及宗教題材,且並非全然虛構的民間信仰或新興宗教,而是充斥著鮮明的基督宗教元素,甚至頻繁地引用聖經的內容。據說,曾有網友要求將遊戲中反派的背景由基督宗教改為伊斯蘭教,當然,並未被遊戲官方採納。就我以一位玩家的角度,我也會同意,玩家出於對聖經元素和美國基要主義色彩的熟悉而產生的聯想與感受到的詭異和不安,恐怕是遠在西非或東南亞的伊斯蘭恐怖主義無法取代的。那些在遊戲過程中體驗到的威脅,彷彿就在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中,畢竟類似故事中的情況曾經真實發生過,也沒有人能保證不會再發生。
基督徒,尤其有福音派背景的基督徒,在遊戲的過程中大概會有種特別的尷尬(或是會心一笑?),是因為遊戲中反派被塑造的形象是如此地栩栩如生,其中最強烈的部分大概是伊甸教徒表達信仰時的口吻與語句結構:「你有沒有想過,你可以從這些罪惡中得到釋放?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你只需要去相信,並且接受!」我總猜想,是否許多美國玩家在玩到這些橋段時,腦海中會直接浮現某些家人或朋友的臉孔?若是將這些言語不加以解釋,再刪去遊戲中近乎恐怖主義的暴力行徑,這被稱為邪教的群體會不會就只不過是一群極端、反智、封閉、有領袖崇拜傾向和強烈末日情節的基要主義者?
遊戲中,約瑟夫雖然是伊甸教的最高領袖,但玩家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對付約瑟夫的三位手下:約翰、費絲和雅各。這三位領袖各有自己的風格、職責與地盤,玩家必須逐一擊破。過程中,三位領袖會數度與主角互動,言談中透露其價值觀,試圖說服主角放棄反抗的使命,有時甚至會主動釋放被抓住的主角,直到最後與主角背水一戰,至死方休。
約翰:往伊甸之門的贖罪之路
約翰是約瑟夫的親弟弟,負責新進教友的洗禮(這裡可能有聖經梗),有時也擔任電視佈道家的角色。不論是向公眾宣講還是私下與主角互動,約翰的話題總離不開罪惡、痛苦與贖罪。由於兒時受到家暴,他曾擁有自殘的習慣。儘管在佈道時強調人所要做的事情只是「接受」信仰(Say“Yes")、認罪和領洗(稱之為「淨化儀式」),實際上卻非如此。約翰所要求的,是一種充滿肉身痛苦的贖罪,正如同他在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然而,對於贖罪的盡頭為何?約翰似乎始終沒說明白,可能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曾向主角說道:「我一生都在尋找更多可『接受』的事情」,而他指的似乎是去承受更多的痛苦,那是他心目中通往贖罪的必經之路。有一回,約翰的手下抓住了主角,讓他在非自願的情況下在溪水中領受了淨化儀式(可能也是許多居民的遭遇),而約翰當時也在溪邊為新進教友按手。輪到主角時,約翰卻認為主角仍未被潔淨,強行將主角再度按入水中。「聖父」看見了約翰的行徑,便向他斥責道:「你瞧不起淨化儀式嗎?你得去愛,別讓你的罪阻止你。」(「聖父」神學正確!)也許那些施加於他人的痛苦,不過是他自己內在張力的投射,而當有像主角一樣能夠忍受痛苦的人出現時,他對自己的贖罪境界是否已足夠便開始動搖。約翰死後,約瑟夫如此追憶著兒時受到傷害的弟弟:「他曾是個懂得去愛、仁慈和喜樂的人。」約翰所追求的贖罪,是沒有愛與慈悲的贖罪。對藉由受苦來換取救贖的執著,使他失去了愛罪人與憐憫弱者的能力。
費絲:隨著信心而來的極樂世界
費絲並不是約瑟夫的血親,而是一位被選拔的信徒,而費絲也不是其本名,是約瑟夫所取的,亦即「信心」(Faith)。遊戲中,玩家可能會不經意地看到一封信,暗示「費絲」可能只是一個頭銜,可以不斷地有新的人選來汰換原先的「費絲」,而目前的那位女孩只是其中一位。費絲的職責是管理一種名為「極樂」的毒品,以此來改造、訓練和操控包括人類在內的動物,而顧名思義,這種藥物帶來無比的愉悅感受。
在伊甸教的領袖中,費絲對玩家所採取的策略是最為柔性的,非到無計可施之際,她的姿態與語氣都極其溫柔,向主角發出邀請,進入信仰所帶來的安慰與喜樂中。在玩家第一次與費絲正面互動時,費絲就主動「分享自己的生命見證」,訴說她過去有著一個破碎的家庭,人際上亦遭遇瓶頸,那時是心中是如何地空虛、孤寂,以至於她開始從毒品中尋求慰藉,甚至曾想過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聖父」,生命從此不再一樣:「給了她希望與自信,讓她知道自己有多特別」、「給了她一個家庭,一個真正能接受她的家庭」、「生命從此有了意義」。最後,費絲告訴玩家,有信心的人才能看見通往伊甸的道路,並邀請主角懷著信心將生命交給「聖父」。讓一位有氣質、貌美、口條好、過去曾經迷失而如今在信仰中找到方向的女孩來分享信仰,這也許是許多教會會做的事情?總之,伊甸教如此做了。
費絲用「極樂」所帶給玩家看到的畫面充滿寧靜之美,宛如置身於一般人想像中的伊甸園,遠離世界的紛擾喧囂。「平安」似乎是她極看重的價值,也正是極樂所能帶給人的感受。在玩家解救了被「極樂」所控制的同伴後,費絲便對主角動之以情:「那些人已經找到平安了,他們想留在這裡」。她也曾藉由主角的一位同伴之口(可能是主角的幻覺),邀請主角反思自己的生命,因為其實「我們活的不是自己的人生,而是別人的人生」,人無法找到生命的意義,而在信仰中,人能獲得一個世界給不了的東西,而那卻是生命真正重要的:幸福。有意思的是,當人被「極樂」所支配時,其中一個現象就是會陶醉地唱著〈奇異恩典〉,不知遊戲故事的創作者是否有意在此呼應馬克思主義,暗示「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雅各:狼性至上的汰弱扶強
雅各同約翰一樣,是約瑟夫的手足。他曾是一位軍人,曾在戰爭中為了生存而犧牲隊友,從此產生了一種「汰弱扶強」的信念,其口頭禪是「弱者有弱者存在的理由」。與另外兩位領袖相當不同,雅各實踐信仰的方式顯得無情。他喜歡狼,認為是強者的象徵,而人與人之間應如叢林般弱肉強食。雅各還掌握了一種技術,能讓曾接受改造的人在聽見歌曲〈Only You〉後失去自己的意志,變成逢人就殺的戰爭機器,而主角最終也未能免受其害,一度被雅各所控制,竟親自殺了並肩作戰的盟友。
戰爭帶給雅各最大的影響,便是不再相信人性,認為人與人之間只有強弱可言,而無善惡。此外,雅各又認為就算成了強者,人也無自由可言,因為人其實不過是工具,但如果只是工具,那也就應該要成為最頂尖的工具。他持守著自己的信念,至死不渝。在臨終前,他對主角道出了自己對文明世界的絕望,認為從昔日的巴比倫到今天美利堅,帝國興起,帝國又殞落,無論人類建立了什麼,「我們總是會找到方式將這些成就毀滅殆盡」。雅各死後,約瑟夫如此追悼:「他從戰爭帶回來的心魔將他吞噬了。」而在約瑟夫眼裡,雅各始終都在和別人對抗,但他最常對抗的對象其實是他自己。泯滅人性的行為,為雅各與他自己的關係帶來終結,而伊甸教能給他的,是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他其實未必真誠地接受伊甸教信仰(他在臨終時有稍微透露這點),但他深深地認同伊甸教那能包容其「汰弱扶強」信念的末世論觀點。雅各的想法與行為之間似乎矛盾,卻又有幾分合理。他認為人不過是個沒有自由的工具,同時自己又極力追求成為優生學中的得勝者;人的「自我」在雅各的想法裡彷彿什麼都不是,又彷彿是一切。也許,就像約瑟夫所言,這些內在的衝突又是雅各與自己對抗的另一部分。藉由信仰來追求強盛,但追求強盛的理由又是屬於世界的法則,這是不是真實世界中許多基督徒的寫照呢?
我們與「伊甸之門」的距離
在〈Only You〉的旋律中,遊戲的故事完結,而這首歌曲的歌名至此已被賦予了相當複雜的意涵。遊戲中的伊甸教信仰,帶給希望郡的是燒殺擄掠,任誰都會看到它與基督信仰之間的距離。然而,如果這個信仰沒有使用暴力,談的是努力贖罪、心中的平安喜樂和成為出類拔萃者,以苦修來換取救贖,以幸福的感覺來迴避真實世界,以追求卓越來合理化對弱者的缺乏憐憫,我們仍能敏銳地察覺它和基督信仰的距離嗎?
從故事開頭的〈奇異恩典〉到結尾的〈Only You〉,兩首歌曲相映成趣,前者是充滿敬虔的聖詩,後者是以表達個人情感的流行歌曲,彷彿在訴說著,表面上尊崇上帝的宗教信仰,其實也可能是包住人們自我中心的糖衣。當人們對福音的理解與詮釋開始以自己為中心,開始聚焦於自己的犧牲、感受與成就,那可能就是基督信仰與「伊甸之門」之間的距離變得模糊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