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向外找出路,往回家的路守護,充滿勇氣與自信,與開闊的世界一起,開創生命的生存路。
「哎喲!阿恁bē m̄甘喔?」一年後返家的我,跟著阿爸阿母,穿著雨鞋,戴著手套,踩進阿公留給我們的田地。阿爸阿母的農友鄰居們看到年輕的臉孔,驚呼著開玩笑著問,怎麼捨得叫兒女們進田地做苦工啊!
過了一年,我才發現,即使是去到這麼遠的地方去尋找,是在找回家的路。
被迫當中國人?
離開居住30年的台灣家鄉,前往歐洲的心臟——德國,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種鬆一口氣的解脫。在離得遠遠的異地,暫時抽離作為台灣基督徒青年人,在不停找自己的同時也一直對未來感到的各種迷失中逃走。在旅行的空間時間,與台灣隔離,彷彿身體離開就不用再面對這個無解的問題。
歐本漢Paul Oppenheim是我第一個抵達德國漢諾威見到的人,他在WCRC總部協助所有異地同工各項居住德國的事宜。我向來對在異地迎接我的第一位當地人有一種自然依附的安全感。他也是唯一帶著我到處辦理證件的德國人。對於要協助我處理繁雜的申請作業,擔任過助理的我,極為感激。這一天,他對我說:「不!我已收到回覆了,沒有別的辦法了。」「什麼?完全沒有辦法嗎?我們不能寫封信表達一下嗎?」 「不,事情就是這樣了」為了不讓我迸出來的眼淚被戲劇性放大,我背對著他,點點頭表示,好,這段對話需要暫停了。德國政府核發給世界改革宗教會聯盟WCRC總部的同工屬外交等級的簽證,比起一般簽證,較為容易進出歐盟各國。而我更是不需要親自到德國核卡單位,只需要由Paul協助代為寄出護照影本與申請書,我在辦公室等待這張特別簽證寄送到府。簽證抵達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我的國籍上,被標註為中國人(Chinesisch)。雖然試圖在廁所裡整理好自已的情緒,但當我另外一位同事看到我的紅眼睛,溫和地問我怎麼了的時候,我仍迸出眼淚告訴他,我無可妥協地被迫要當Chinesisch。
終於拿到台灣國籍的簽證
我向Paul說明這張失誤的身份,也強調接下來前往匈牙利與會的旅程,無法拿著這張失誤的簽證穿越歐洲。德國是個相當遵守規則,深信嚴謹的法條中帶出的秩序。而Paul也擁有了這樣的特質,所以,對話中他直覺地回應我:「No, this is the way it is。」我跟Paul,最遙遠也最接近的距離,就在此刻發生。我與他的對話,圍繞在One China Policy原則上。而我的護照上不可否認地印著Republic of China使我挫敗地陷入無法向他人說明的局面。
我向在德國的台灣友人求救,詢問簽證過程中如何提出台灣國籍的證明,在德國看似嚴苛、繁複的「秩序」與「規定」法條中找到了容納對台灣的尊重。有了德國聯邦統計局2014年版的「國家與區域索引」(Staats- und Gebietssystematik),台灣不再被列為中國轄下,台灣有獨立的代碼(465),國家全名與簡稱都是用Taiwan表示。Paul再次拿著這份文件,寫信給柏林的外事局。後來,我拿到了台灣國籍的簽證。
這樣的過程,幫助我,慢慢地從德國看見自己的家鄉。
面對歷史迷霧的掙扎
集中營與猶太人歷史館是德國面對歷史特別之處。二戰後,德國選擇保留希特勒時代的集中營遺跡,一代代的青年學子踏進真實的遺址,了解德國真實的歷史。「過去不會因為被刻意掩埋而消失,反之,沒有被好好處理的過往只會淺入土裡,日後長出更加怪異扭曲的結果繼續糾纏後人。」(註)
每週三的晨更,辦公室同工輪流著,分享著靈修的生活。那天早晨,我分享著版畫家黃榮燦創作的「恐怖的檢查:台灣二二八事件」木刻版畫作品。那天,我想分享的是參與普世運動,從所屬的教會到普世組織中的運動,尋找公義和平的過程,我浮動的心靈。為了踏上真正邁向公義和平的道路,我開始問著自己,是否走在祂的路上,這種浮動著的不安,就像,身為台灣人,尋找自己身份認同般,需要撥開雲霧般的困難重重。漢斯萊辛(Hanns Lessing),來自德國聯合教會的牧師,結束後向我走來,他說,他跟我同年紀的時候,他帶著怒氣,對他的祖父,質問當時納粹時期的家族故事。為什麼當時家族發生的事沒有被傳講,長期對於當時不堪的事只知保持沈默,即使他已是成年人,卻得在過了幾十年的掙扎著探詢真相?
原來,兩個距離遙遠的人,分享著同樣的掙扎,難以言述的是原來面對自己是需要用力撕裂的,朝著我們深愛的父母輩,揭開隱藏的恐懼與傷疤。
開創生命生存路
跟鄰居農友們招呼後,我跟阿爸阿母,進田的首要任務,砍除芋頭主梗之外多餘的側芽。這樣的芋頭才擁有養分長成又大又肥美的芋頭。我跟著阿爸阿母,彎著腰,仔細地分辨主梗側芽,阿爸不時的提醒,要把側芽完整的剪除,避免再次重生,被斬除的側芽堆疊在一起,讓側芽腐爛也成為芋頭主梗的養分。我默默地彎著腰,斬側草。腰痠了,扶著腰,抬起身,尋找阿爸阿母在田裡的身影。心中明白著,阿爸阿母是捨不得的,捨不得我身體的勞動。那天,一起踩著同一塊土地,晚餐,共桌吃著要彎著腰才能獲得的肥美芋頭。
回程德國時,阿母陪著我站在航空公司櫃檯領取登機證,我自然地把護照交給地勤,地勤把護照翻到封面,再三確認我的護照封面上貼著台灣國貼紙,對著我說:「小姐,提醒妳,這個貼紙可能會被刁難,我們建議你,在這之前就把貼紙撕掉。」「我知道,謝謝妳。」阿母聽見,緊張的問:「你護照是誰幫你辦的?這樣會有問題嗎?」「沒事,到時候有問題我撕掉就好。」我心裡揪著的,不是是否會被刁難,是阿母因為我,心裡響起沒有槍聲的恐懼。
我拿著登機證與護照,一起跟阿母阿爸坐著,想要一起陪伴著到我最後登機的時間。阿母再次提起護照貼紙的事,我小心地回應:「貼紙是我自己貼的,被刁難我會撕掉,不會出狀況的。」阿爸聽到對話,反常地展出輕鬆的神情。我想著他教我的,彎著腰才能獲得的豐富甜美。
不論是向外找出路,往回家的路守護,充滿勇氣與自信,與開闊的世界一起,開創生命的生存路。
註:
節錄自花亦芬《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緒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