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維瑛 (台灣歷史博物館助理研究員)
若是離開了耶穌、基督留給我們的和平的聖靈,就無法寫成詩或寫文章。
為此……讀聖經、禱告一切遵從神的旨意,領受聖靈的感動與啟示,這也就是我的Identity,身為來自上天的光的傳導體,這是我從未腳踏過的路,而我目前所走的,也正是這一條無法再次重複的路。(註1)
詩人背景
杜潘芳格,1927年3月9日,出生於新竹新埔客家望族。當她仍在襁褓當中,就因父親東渡攻讀法律,與父母移居日本東京,直到四五歲,才返台定居。日治時期,祖父潘成鑑任庄長,在地方上有影響,使她衣食無虞並接受小學校教育,而後進入新竹女中,竹女畢業後,考入台北女子高等學院,未完成學業,因戰事爆發返回新埔,於國民學校教書,直到二十四歲與杜慶壽醫生結婚,移居桃園中壢,直至今日。
父親潘錦淮,留日期間,曾接觸許多新思潮。任職新埔鎮長的潘父,面對日人的壓力統治,心生反抗,迫於與日本人周旋的職場需要,無法發洩當中民族矛盾的苦悶,所以杜潘芳格自幼便體察被殖民、被輕蔑、矮化及意識分裂的艱困時代。母親詹(鄭)完妹,原為新竹關西地區的童養媳,被新埔地方上篤信基督的詹氏醫生夫婦收養,天資聰穎,日治時期畢業於台北第三高女,為人極富正義感,持家謹慎且時常接濟貧弱。潘母是位虔誠的長老教會信徒,過去在隨著養父母於新埔長老教會聚會,對於詩人的自我省察的教育,以及信仰虔敬堅定,有著絕對深遠的影響。
杜潘芳格幼時曾被同儕排擠,被凌辱的殖民痛苦與抑鬱委屈,讓她的的少女時代,不斷尋求逃離現實痛苦的出口,而借助詩,一個容許幻想的美麗境地,讀詩、寫詩更引領她掙脫紛雜塵世,以語言架構心中桃花源。當進入新竹女中就讀,她開始以日文進行詩創作,也寫小說散文。而過程中,母語客語到日文基礎教育的薰陶,夾揉不安、飽受欺凌的殖民地經驗,是「跨越語言一代」詩人們生命史中,汨汨流出的創作泉源。
新竹女中畢業後,她進入台北女子高等學校就讀,修習花道、茶道、縫紉等家政課程,也修習文學、歷史等科,被要求成為賢妻良母的範式:堅忍謙卑,有婦德;耐操煩,順從丈夫,教養兒女;女子要認命等男尊女卑的社會要求,也影響對生為女性的思索。戰後因其母親於花蓮的姑丈張七郎父子三人,在二二八事件中被國民黨逮捕遇害,這不幸,強烈撼動著她的心靈,成為受難者家屬之一,除了失去摯愛親人外,對政治更是戒慎恐懼,於詩作當中,表露出對政治的批判諷喻口吻。
在尚未完成台北女高學業之前,杜潘芳格返家於國民學校教書,不久便認識杜慶壽醫生。經過數年的苦戀交往,雖有父母的反對,她仍然堅持嫁給當時背負龐大家計壓力的杜醫生。婚後,她擔負母妻職的交煎,七個孩子陸續出生,家庭生計、養育教育以及醫院的負荷,甚至要靠教授花道貼補家用,讓出身優渥的她,倍感艱辛,一度以為走到耐心體力的臨界點,對於女性自我的發展史,卻懷藏另一番細微的體察。直到兒女長成,她終能忙中撥冗,尋找縫隙閱讀創作,並有餘裕參與文學運動。期間也遭逢越戰、中美斷交的世局變動,選擇移民的不安噩夢,導致婚姻危機與家人離散,她經歷三次變更國籍,遭逢重大車禍後,她與夫婿倚靠基督宗教,行過這些愛過痛過的年歲,基督信仰是其最大的支持,上帝的話語成為永遠的道路、真理與生命,在許多詩作背後,可以體會她靈魂深處的內涵,一個心懷感恩、超越生死,溢滿愛與希望的抒情世界。
1965年,她加入標誌台灣精神的《笠》詩社,為「跨越語言的一代」的詩人。八○年代後,並積極從事客語詩的創作,拓展客語文學的園地。九○年代,曾任《台灣文藝》雜誌社社長,女鯨詩社社長。1992年以華語、英語與日語寫成的詩集《遠千湖》,獲第一屆陳秀喜詩獎。晚年偶有作品發表在各大報副刊,同時也熱衷基督教客家宣教工作。2007年得到鹽分地帶文藝營之「台灣新文學貢獻獎」,同年獲頒客委會傑出貢獻獎;2008年榮獲第12屆真理大學文學家牛津獎。
創作特色
少女時期,杜潘芳格便始用日文創作。母語為客語,但自幼接受完整的日本教育,她日常生活與寫作,都以嫻熟日語應對,以日語、中文及客語交叉思考來進行。因著戰前戰後所造成的語言困境,戰後,她才開始提筆以中文創作,經過詩人吳濁流等作家鼓勵,不斷在語言困境裡進行超越,才漸漸發表。
由於基督信仰的緣故,杜潘芳格許多作品,坦蕩地述說基督教的題材,明顯地都牽涉宗教意涵。她作品裡「永恆的信仰」、「超脫生死的宗教情懷」、「注重靈魂的修養」或「人的得救和永恆觀念困擾著她的詩心」等精神內涵,往往讓人留下深刻印象。
李敏勇先生以「宗教是她的詩,詩也是她的宗教……詩的語言與宗教的語言一樣,雖需自覺體會,但也是有意味的語言」(註2),認為杜潘芳格的文學風格,對於詩和宗教的語言意味,具深度觀照,也突破修辭的詩歌語言,面含著文化與哲思的感悟;李青果先生則認為她是來自民間基督徒的詩人,歷史因素和現實因素使她瞭解「原罪學說」,使其詩心不斷地關注人的得救與永生問題。
對於抽象性與神秘性兼具的內在經驗,杜潘芳格總以嚴肅的自慎心態去面對,她在〈為何寫作?〉(註3)一文語重心長地說:「為何寫作?這像問我為什麼活著一樣……可以說為「內在自由之追求」而寫作,即被迫寫作。所有文化支撐我們的精神,建立在追求自由之根源,由於它的衝動所驅……我是為宗教信仰問題而煩惱。」(註3)
詩人寫作的驅力來自於「內在自由的追求」,一種私密的精神領悟,以基督信仰為中心,〈原點〉一詩:
原點就是只有一個才叫原點
神是一切的根源一切的原點
神是原點(註4)
隨著她本身的靈修內省、追求上帝光照、或體會這復活大能等內在經驗,生命的中心思想,深化為詩歌的美學表現。奧古斯丁說:「不要往外奔馳,回歸你自己的內心吧!真理就住在人的內心」,杜潘芳格以自己獨特的語彙,創生出只屬於她的詩,這就是在無窮宇宙中,尋找永恆真理。(註5)這種不是向外追尋,而是往內心潛入,與神的連結,對信仰來說,是尋求上帝的唯一出入,是以聖靈作為向內尋求上帝的真理論據。
對詩人來說,詩與信仰,是連結的:一方面認真生活,對於屬靈生命的茁壯,堅毅操練,一方面追求語言的純粹性,並步出深刻的詩軌路。是故,杜潘芳格的書寫經常被討論的國族認同、女性意識、社會關照,或是歷史、語言層面的問題,都勾畫出動人的思想性,此外,她以《聖經》作為創作的基本源泉,藉著書寫,強調自我操練與省察,以充滿感情的筆觸,藉著她信仰的詩作,我們可看做是她靈魂剖析的詳實記錄。
杜潘芳格慣將詩分成兩層次:首先,描述現實層次:或觀看世間,述寫她的感動;或提出她絕望邊緣的疑慮與吟詠,以及過程中的情緒以及體驗;另一層次,則多以理性語調,用詩語言論證自己遭遇,與經歷神。追求真理的同時,匯入真誠的文字,落筆多帶對神的仰慕和熱愛,無論是讚美祈禱,充滿敬畏的口吻,或無言靜默,都化作類似祈禱文、讚頌詩歌、或祝願的詩句,匠心獨運地領進詩語言。她常以聖經裡的先知與使徒,或引述經句,將宗教信仰的內涵覆蓋所擴及的議題。有時更直接導入典故、經句、教義等話語。
其潘芳格格兼具的內在經驗,杜潘芳格是教信仰的內涵覆蓋所談眼我底生命,外在肉眼明」無目標測度,於此,更瞭解自己是個類的大哉的越生死與使徒,或引述聖經經文,並以宗教信仰的內涵覆蓋所談及的主做為一位基督徒,靈修生活是重要的生活細節,藉著禱告、服事、感恩、認罪與順服的操練,親近跟隨上帝,因為靠著祂的恩典與啟示,世人得以完全;然而,作為一位詩人,外在風景的描述與內在心境的想像,語言,是重要的傳達工具。詩人往往將這類密契經驗,直書其蒙受上帝揀選(election)與恩典(grace)的過程,運用語言化成詩,來作為一她詩生活的信念基調。她曾說:
「我的詩觀就是死觀。死也無悔,不把今天善惡的行為帶過明天。活一天猶如渡一日,是我的理想。在死的明理上,明理生;對於現實此時此刻,人與人的關係,自然的風景,樹葉,以及路旁的小孩的笑臉,都成為我詩觀裡珍貴的懷念。語言是映照心靈的鏡子,不能只耽於空虛的夢。在日常生活上,浸於太多的悲哀,是心靈無法顯出適當的語言之故,因此持著『死觀』,超脫『死線』的意象,就是我的『詩觀』。」
這是對於杜潘芳格的詩觀與人生觀最清楚的詮釋。世間人們皆畏懼死亡,「死亡」卻是每個生命旅程中,隨時都可能出現一「可能性」。而杜潘芳格這段話的要旨卻是討論生命的存在問題。聖經〈約伯記〉中曾有這樣一段話:「我們生來都軟弱,過著短暫、患難的生活。我們像花草一樣生長、凋謝;我們像影兒一樣消逝,不停留。」當人們受到生命的遊戲所戲謔,現實與理想背逆,詩人體會到母親信仰靈命的堅固,而能夠背負生命中沉重的軛,故詩與宗教在她心理無疑是相貫通的。她在詩領域中找到文學生命安頓的所在,但卻是基督耶穌的受死十架上,而後的復活,讓她以俯伏姿勢接受死亡的不可承受之輕,也使她重新審視這乖謬世界。誠如她〈重生〉一詩:
黃色的絲帶
和
黑色絲帶。
以桃紅色柔軟的絲帶
打著蝴蝶結的
重生。
喪禮或追思禮拜等弔唁場合中,逝者的遺像,總以黑色或黃色絲帶繫著,但是詩人的「死」,卻像寶貝禮物一般,綁著桃紅色亮麗蝴蝶結,正如基督徒珍視人們的受浸,成為神國子民,是一種莊嚴的重生意義。篤信基督的詩人,信仰是她生命的軸心,是她日常生命的靈糧,所有傷害因祂得撫慰,苦痛因祂得痊癒,人間公義能在神國裡得伸張,凡夫俗子也能有永生的生命,更讓她擁有喜樂榮美的每一天。隨著這樣的思考脈絡,我們在杜潘芳格的詩裡,總能感受到她虔敬的態度,透過類似禱文的意識與手法,來直陳她心中的困惑,祈求上帝聆聽。
杜潘芳格常以聖經中出現的先知,或引述經文,並以信仰覆蓋所談及的主題。但她目的並非刻板教條,而是對應真誠有愛的人生,透過詩歌語言展現基督信望愛的果實,讓愛的福音、良善的美德散佈台灣全島,如她所言:「有信仰聖神的人的生活行程是善、美、真的串串珠璣,構成串串的價值。遺憾不必玷污生命。高品質的作品是靠著謙卑、深省、祈禱並感謝的態度,成為自己的創作方向」。以〈母地〉一詩為例:
往鄉下去傳福音,回來的晚上
關上私房門,跪下問耶穌
我,今天這樣做
主,您高興嗎?
主,您有滿意嗎?
那裏爽朗的翠綠水稻茁長
白鷺鷥的翼膀映照大蕾青桐白花
木棉花盛開滿樹,相思花也綻黃金色了。
綺麗的台灣,我的母地
綠茵默默地承著春雨
耶穌回答說
是,我很高興!
再說
我會愛你!保守你和環繞你的一切的一切
母地,是詩人宣教的場域,那塊豐美沃土,她祈求上帝膀臂庇祐與環繞。上帝是詩人看不見的讀者,而詩,便是她與上帝的對話。令人嚮往的美好原鄉,是詩人的心靈歸宿,她懇求上帝特別關注且賜福的所在,是聖經上所言流奶流蜜的福地。我們不難她對社會的關懷,欲以宗教情懷為思維的磐石,讓台灣成為生命中永恆的原鄉。
她也以觸探母職的經驗,找回自己的空間與力量:或有期盼兒女早日成人、羽翼豐壯,或領受老來子女離巢的心疼落寞,她從不避諱提及自己曾有「不甘心」的情緒,對於母職,她有其觀照的態度:
就有一隻子宮
產出各種各樣个生命,
子宮係麼个呢?
係一隻過路站。
突出女性子宮「過路站」的形象--是繫於尊重人類生命的獨立性,凝視女性主體時,闡明「兒孫是上帝交託在世間的產業」的觀念,不能視為己有而企圖控制,這已然超脫傳統母職的箝制,尊重每個人成長的空間。
靈命喲!長胖吧!
離開肉體而長胖。
接受神那裏來的靈糧,長胖聖潔的細胞,
密西岸的蒼空即就黎明,遲遲地放開晨光。
無葉的小枝,瘦瘦地在寒空顫動。
青青綠綠有光亮的生命,凡是看得見的生命,
離層!黃葉,紅葉,病了死了變成枯葉墜地。
豐盛厚重的肉葉,活動,光合成的所有綠的樹葉,
眼看見的一切存在,把其全部拋掉回復大地。
無葉的小枝,細細的枝梢,
以嚴肅瘦弱的姿勢,向寒天緊作突擊。
靈命在燃燒。
讓靈命長胖吧!
以淺白口吻道出「讓靈命長胖吧」,讓讀者驚訝她的直截,這首回應自然啟示的憾人作品,以枝枒嫩葉的萌生,到乾枯墜地化為塵土,象徵人類肉體的殘破,生命的稍縱及逝,將在拋向神所創造的起初,獲得新生。默想中的詩人要傳達的是,一個人內在心靈的復活與重生,絕對遠勝過肉體破碎的悲傷,凡經上帝話語所餵養的生命,靈命定強健,必能禁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摧逼,那是另一種且是永生的開闊與力量,以最謙卑看似微弱之姿,為著祂的愛與救恩,抵禦不公義的考驗,吟唱壯闊的生命詠歌。
詩人李元貞曾讚譽杜潘芳格為:「詩思深刻迷人的女詩人」。透過她溫潤的真摯體味與詩性言說,我們可以理解台灣的多種面影,並引渡女性邊緣意識對同為弱勢族群、生態保育等族群的關懷,也見證這早已升格為台灣阿媽級詩人從十七歲的戰火陰影下,走過風雨飄搖年代,展現美麗島變遷中,一卷柔弱勝剛強的精彩生命史。
迄今,仍住在中壢長老教會旁的杜潘芳格,日常參與婦女、長青團契,每日規律地讀詩禱告。〈以弗所書〉五章:「當用詩章、頌詞、靈歌、彼此對說、口唱心和的讚美主」,她期待通過聆聽與言說來傚法基督,以審慎態度,追逐語言,以及她的詩。杜潘芳格自言:
因為我,若離開了宗教、信仰、神,不!更確定的說,若是離開了耶穌、基督留給我們的和平的聖靈,就無法寫成詩或寫文章。(註6)
上帝揀選了(世人)杜潘芳格,而她揀選了語言,成詩,並努力創作下去。
【附註】
1 引自〈(我的)Identity〉,《朝晴》,台北:笠詩刊社,1990,頁90-92。
2 引自李敏勇〈誕生在島上的一棵樹〉,《青鳳蘭波》,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頁22-23。
3 引自杜潘芳格《青鳳蘭波》,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頁167。
4 引自潘芳格《淮山完海》,台北:笠詩社出版,1991,頁39。
5 引自潘芳格〈語彙與詩〉,《淮山完海》,台北:笠詩社出版,1991,頁86。
6 引自杜潘芳格〈語彙與詩〉,《淮山完海》,台北:笠詩社出版,頁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