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劉玉雯 (全職媽媽)
異常的家庭
這是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路加福音中的馬利亞已許配給約瑟,未過門卻懷上了孩子。天使加百列告訴馬利亞:不要怕,因為至高者的能力會庇蔭她;而她腹中的孩子,乃是神的兒子。未婚懷孕的年輕女性,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會成為被指點或污衊的對象。在馬太福音中的義人約瑟,原也拉不下臉,打算暗地解除婚約,卻因為主的使者在夢中叮囑他,不要怕,要把馬利亞娶過來。因為她所生的兒子,要將自己的百姓從罪惡中拯救出來。
不要怕。是天使告訴馬利亞與約瑟的話。無庸置疑的,無論在兩千年前或兩千年後,馬利亞的未婚懷孕,以及約瑟必須接受妻子所懷的胎兒並非自己的血緣,絕對都是不符合主流社會文化對於正常家庭的定見與規範。讓人詫異的是,上帝卻主動打破了人們所建構的家庭定義,用超乎尋常的的途徑,塑造了「非主流」的家庭關係或家庭想像。上帝也知道,這些「異常」所必須承受致命且龐大的輿論與歧視壓力。如果衪沒有差派使者,主動介入,告訴兩人「不要怕」,耶穌有可能平安誕生嗎?
我的家庭真可愛
我總是很喜歡停留在,馬利亞的那些沉默的觀察,把事放在心裡反覆思考的段落。第一次是當加百列問候馬利亞,並告知聖靈感孕。面對無預期的懷孕,面對人生即將劇烈轉變,面對可見的輿論壓迫,馬利亞的心是多麼驚恐與無助。因為她知道,無論是她或孩子,都很難被當時的家庭觀念所接納。唯一能夠「不要怕」的事,就是天使預告了她將生出一名男嬰,要取名為耶穌。如此,馬利亞至少還能有立足之地。
還記得結束婚禮的那日,折騰一整天,身心俱疲。當我揮別了娘家家人,回到婆家整頓行李,赫然從提袋中摸出一張紙條,上面詳細記載了生男步驟。我怒不可遏,沒有想到結婚不到一天,就馬上被提醒我乃生育之機器。更痛心的是,成年人總是想要扮演上帝。我們總是一再聽到類似的華人文化故事:使出各種手段,一定要生下男孩。如果在孕期可以驗出性別,有多少女兒是來不及出生的?
更常見也更幽微的,從國家控管與治理立場,以健康、正常為名的產前檢查,包括脊髓性肌肉萎縮症基因篩檢(即漸凍人)、羊膜穿刺、唐氏症篩檢、高層次超音波檢查(檢查胎兒型態與器官是否畸形)等等。僅管在檢查的過程中,醫護人員會告訴產婦,檢查結果只能顯示機率,不代表絕對結果。我也遇過許多因為做了某一項罕見疾病篩檢的產婦,獲知產婦其實不太懂得機率結果後(或無意義),便焦慮煎熬。有多少胚胎或胎兒,是因為成人認為它們因為殘缺與疾病,預設了這些未來的孩子將無權獲得幸福,於是先行將其未來否決。
誠然,這些決定是艱難而痛苦的。但我無法不看見某些危險:在胎兒尚未成為嬰孩前,成人就已經費盡心思,用著未言明的「優生學」視野,要介入對於下一代、框限住對於家庭新成員的想像。那首朗朗上口的「我的家庭真可愛」,這樣的「可愛」,難道是一種已身必須證明「可以被愛」的可愛家庭嗎?因為是男生、是高的、是俊美的、是聰明的、是健全的、是異性戀的、是符合父母想像的,才可以被愛,才有資格進入家庭並帶來幸福嗎?安德魯・所羅門在著名的《背離親緣》一書中觀察到,醫學的進步,造成世界少了變化。不符合優生學的,可能會面臨墮胎。而小兒藥物也暗示:「任何稱職的父母都應該用各種方法修補自己的孩子,而父母也認為醫生應該矯正孩子身上的缺陷,太矮的就打生長激素讓他長高,有兔唇就縫合,性徵不明顯的把他變正常」(22)。越來越少的差異性,意味著越來越僵固的「社會樣板」。人們想當上帝,定義哪些生命值得活,哪些生命應該被刪除,哪些生命該被修補。
但馬利亞靜默地觀察,反覆思考這一則生命的奧祕。她的沉默,讓我看到一個有權力決定胎兒存活的人,將那份權力收回或忍住,將自己敞開。她知道那必然來到的苦難,卻包容了那苦難。在可為而不為的時刻,正是上帝要讓光從細孔中穿透的時刻。
以愛之名
第二次當馬利亞又靜默不語時,是在耶穌誕生之際,牧羊人在飼養動物的屋舍裡,找到了這對異常的家庭,歡天喜地的迎接天使口中的救主。馬利亞對於這樣的消息仍舊不語,僅把一切的事存在心裡,反覆思考。她凝望著懷中尚羸弱、初來到世界的新生命,又是一則奧祕。天使或牧羊人都告訴她,那不是她的孩子,是上帝的兒子。
有多少次,為人父母的,都忘記了那是上帝的孩子,而不是父母的?那僅不過是藉由子宮孕育而生的,另一個全然要脫離父母的異質又獨立的生命體?不,父母不曾忘記,因為他們根本不記得這件事,因為孩子是那麼的小,那麼無法替自己發聲,因此他們仍然只能聽──聽命行事,聽人擺佈,悉聽尊便。兒童是無法出聲的一群,因為父母的專制聲音壓倒性的宏亮。當世界看見農民、黑人、婦女、聾人、LGBT,走著漫長而艱鉅的運動歷史,兒童還被以愛之名窒息著。
愛之名,父母會如此苦情地宣告著:都是為孩子好。我看到衣著精美的孩子,來到公園沙地。他想踏上沙,「不可以,鞋子會髒掉」、「不可以,衣服會髒掉」。我看到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不可以,會跌倒受傷」。我看到努力著想攀上繩索遊具的孩子,「不可以,你太小了」。因為不想要孩子死掉,我們不允許他們活著。波蘭兒童人權之父柯札克如此說。以愛之名,我看到孩子被要求緊貼著成人所期待的小孩生長,超出那模子的,便強硬地修剪,而非改造模子。我看到孩子在多方的權力壓迫下,不自覺地交出了他們的意志與自主,並以為世界履帶便是如此運作的。孩子不知道的祕密是,成人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為了自己的方便而已。「整個現代的教育方式,都在渴求孩子當一個方便的孩子。它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催眠、壓制、用強硬的手段毀滅孩子內心的自由和意志,他堅毅的靈魂,以及他渴求和企圖的力量」(47頁)。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柯札克就已經洞悉了這件事。
我多麼希望也能夠理直氣壯地喊著,以愛之名。那真的是非常輕省的一件事,畢竟,所需顧及的,就是自己的欲望罷了。甚至不需要真正的孩子成為被愛的客體,因為那樣子的愛,本質上根本無關乎孩子。成為母親之後,我無時無刻體悟到,愛,確實宛如利劍會將心刺透。我們到底是愛著虛幻的期待,還是當下有體溫並與你爭執的人?每一日看著我的孩子,無法不詫異他們與我是如此地不同。他們異質的生命質地,常常摧毀社會對於孩子的期待樣板,也時常逃逸出我的想像。在這些摧毀與逃逸中,孩子總是不斷在替我撐開被限制住的疆界,引領我抵達根本不在計劃行程中的異國,挑戰我長久以來的舊思維,教導我愛應是接納、包容、尊重、理解、陪伴。
馬利亞縱使知曉耶穌的悲劇性命運,卻未曾抵擋過兒子。她如此靜默,直至最終見證兒子的死亡。為母的每一日,我總要咬緊牙根,學習馬利亞的靜默,只將一切放在心裡思考,而不歇斯底里地介入與主宰孩子的生命。我艱困的克制著自己的恐懼、驚憂、困擾、焦慮、煎熬、不安,讓孩子走向他自己的生命。我總要提醒自己,孩子並非一塊能按照著我意思生長的土地,要在一路陪伴中,不斷向後退。也許後退到曠野之地,在開放性下,才能看見愛的奧祕與恩典,看見神的孩子,豐豐富富的樣子,而非社會所預設的罐頭模型。
愛與幸福的想像力
從耶穌出生的非典型家庭,我看見了一則擴大家庭定義的故事。當我們宣稱著只有符合社會期待者,才能進入家庭,才能帶來幸福,是否已經落入了教條式的假冒為善,忘卻了家庭的核心精神?耶穌來,並將律法總結成兩條誡命,其中之一,便是愛人如己。愛,乃是成為人的基礎。兒童權利公約宣稱,「兒童應在幸福、關愛和理解氣氛之家庭環境中成長」,正是直指出了兒童成長所需的氛圍環境。而家庭──到底什麼是家庭?三代同堂嗎?異性戀核心家庭嗎?育幼院嗎?教會嗎?同志家庭嗎?「看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凡遵行神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兄弟姊妹和母親」。耶穌的「家庭」,打破了被人類框限的幸福,他用寬廣的想像力,創造愛與幸福的方向。他拆毀,打破自己,為要建造包容一切生命的道路。再不需差派天使,來安慰那些異常於社會樣板者,「不要怕」。
從馬利亞的沉默中,我看到了一位充滿韌性的母親,如何收束成人的權力,讓孩子成為自己生命的主人。而當父母從未認真地將己身的權力讓渡出來,不強加成人的野心與喜好至孩子身上。這些往往站在粉碎孩子自主意志與能力者,如何能讓人信服,他們能夠代表孩子,來捍衛下一代的幸福?那些為了孩子好的說法,更多的是掩飾自己的不安與恐懼,不願意遇見開放的可能。然而,愛,應該是伴隨捨棄一己之私的疼痛與苦難,誠如耶穌痛飲那苦杯。因為認知到,孩子並非父母的延續與仿製,而是上帝的孩子,是衪的形像之一。他的差異──無論是形體或性傾向,不應該被矯正與修補成某些社會期待的「正常」,而是帶來推動世界向前的開放性。要真正去愛,就是帶著恐懼與不願,流著淚,刺穿了心,去敲碎己身築起的高牆。或許,當上帝的形像能夠差異地共榮於這片土地上,讓疼痛的愛流動,就是衪的國臨到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