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王御恩/台灣基督長老教會草屯教會青年,普世教會協會(WCC)第 11 屆大會 PCT 青年代表,現職南投 YMCA 教育專員
面對難解的紛爭,真實承認自己的無力,沉澱下來,安靜地好好耐心傾聽對方真正的心聲。我們終於好好看見彼此了。
俄羅斯神學生與烏克蘭青年
這是一段去年(2022)WCC 大會期間小組時段的回想與反思。那位來自俄羅斯的青年神學生,全身整套藍色西裝,搭配深褐色尖頭皮鞋,腿上放著與他年紀有點違和的一只方正復古公事包。每次小組分享,總會見到他西裝筆挺、正襟危坐;但只要有人提及「俄羅斯」或是「烏克蘭」,他便反射性地眉頭緊皺、舉起手,用帶著濃濃俄羅斯腔調的理性口吻準備發言。彷彿身為俄羅斯人的他,正進行一件被交付的重大任務,要向所有在場的外國代表解釋或澄清些什麼。
有一次,我印象非常深刻:那位俄羅斯神學生正在侃侃而談,回應一位甫發言完、紅著眼眶、坐在他正對面的烏克蘭青年。那位烏克蘭青年在前一段分享中,講述著俄羅斯的暴行。他憶起家人與自己被迫逃離自幼生長的家鄉時的種種畫面,故事裡伴隨著悲傷與哽咽,在場所有人都聽得出他語氣中極力壓抑情緒的顫抖,似乎就算用盡最後一絲心力,也要指出那絕不能輕易帶過的暴行與邪惡。
然而,俄羅斯神學生回覆的方式就像是理性的護教師,急切地為現場帶來第一手澄清,包含為那些身在俄羅斯卻同樣反戰的人民仍被指責抱屈,並試圖解釋俄羅斯正教會牧首基里爾(Patriarch Kirill)的個人言論對教會帶來的衝擊,順帶指出俄羅斯也有反對侵略的教會。俄羅斯神學生的論述十分完美,只是稍嫌多話了些,而他也解釋了很多只有作為俄羅斯人才能明白的處境和實情。聽著他的發言,慢慢地我卻分心了,他的聲音逐漸變成背景的白噪音,我只看見烏克蘭青年更加絕望、空洞且悲憤的眼神。
俄羅斯的告白與辯護
去年,WCC 於德國克斯魯爾(Karlsruhe)召開大會期間,設有小組分享機制,即每日議程結束時,與會代表們皆被安排進入各自的小組,並針對大會主題「基督的愛催迫世界和好與合一」彼此交流分享,期待為大會貢獻更多面向的反思。
這個機制確實能為身處不同處境的各國代表們帶來美好的激盪,卻也使人避不開某些令人坐立難安的對話。對我來說,最令人費解的就是那位俄羅斯神學生,他雖未直接犯下戰爭惡行,但他何以能面不改色當著心碎的烏克蘭青年面前,講出一連串聽起來理性,實際上卻荒謬不已的辯護?即便我們可以明白,俄羅斯神學生那些話的本意並不是要跟烏克蘭青年說理,但聽在受害者的耳裡,無非就像是請他體諒一下加害者。好一種恐怖的情緒勒索!
「我知道你們很痛苦,但我們被指責也很委屈。」這是大會期間眾多俄羅斯正教會代表面對各國與會者的回應,對於各國教會透過 WCC 的聲明指責俄羅斯,亦有其他俄羅斯代表發出不同意的聲音。確實,這些俄國代表反映出俄羅斯內部的實際情況:許多俄羅斯人同樣蒙受戰爭的損害,或有起身反對戰爭而遭到國內壓力者。只不過,即使理性上知道沒有絕對的黑與白,也知道烏克蘭代表所承受的痛苦,但在外國人面前,身為俄羅斯人,自然而然就集結成單一的聲音。其他國家也一樣,為了保護自己國家的顏面,無形之中各國代表也各自形成共識。這樣的事情,其實不論大大小小各種普世教會聚集的現場,都是一再上演著。
身份認同築起的高牆
身分認同在普世教會這個既魔幻又超現實的場合中,會不自覺被固定成一種群體的樣貌和聲音;既是大會中各不同文化對另一文化的想像與預設的形塑,同時也是詮釋自己時所套上的面具,稍有不慎就拿不下來,甚至使人忘記原本應該堅持的體諒與溫柔,忘記眾人聚集的目的乃是因基督的愛催迫我們和好與合一;也赫然發現原來如今活著的,不像是為著基督而活,以致看不見他人的痛苦和上帝在他人身上的樣貌。
在各國代表聚集的當下,大家忙於講述自身處境故事的「本來」樣貌,急著向陌生的外國人澄清事實的原委,自己主動成為外交代表,而忘記在基督的愛與合一中,真正需要的從來就只是深切聆聽彼此。面對這樣的變化,作為青年代表的我也時常反省,每當出國交流,就自動變成「某種」台灣文化的代言人,身份與文化認同在踏出國門那一刻,變得無法流動,也難以動搖。幸好,當時同行的原住民青年代表 Isparakan Umav 給我很深刻的提醒:「認同誰的台灣?」
大會一份關於烏俄戰爭的文件提到:「我們(與會代表)願意承諾投入更多心力,在使我們分歧的議題上加強對話——這也是普世教會協會的核心目的。」正因眾教會無法彼此合一,才有 WCC 這個平台存在。我們都帶著自己的背景、文化,還有國家前來聚集,有些人更背負了所代表的教會形象或國族使命來到現場。國與國之間的衝突和世代延續下來的國際議題通過代表們展現,很容易迷失自己,也很容易樹立起自我防衛的高牆。但在 WCC 這個平台上,讓彼此的不合、爭端有對話的契機,讓基督徒再次想起基督的祈禱:「願他們都合而為一。」(約十七 21)
基督的愛催迫我們合一
到了會議的尾聲,本來 20 多人分享的小組,最後只剩下 10 位左右。有人或許因為前幾次小組談論某些特定議題的比例過高而離開;有人則因小組中的對話與此行任務無關,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便不再參與。即使如此,有趣的是,在剩下的幾位中,那位俄羅斯神學生與烏克蘭青年卻一直都在。更令我訝異的是在最後一日的分享中,俄羅斯神學生與烏克蘭青年已不再有彼此針鋒相對的氣氛,反而俄羅斯神學生有別於之前的對話,開始深刻地同理與傾聽烏克蘭青年的故事。這次真誠的對話產生了對彼此處境的理解與肯認,而在那個當下,也深深感受到合一契機就在我們當中發生了。
我在想,是不是到了最後一日的小組,大家都累了、疲乏了,在那個已經講了好多,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的當下,彼此面面相覷的氛圍,像是一種對上帝無聲的祈禱:「我們沒話可說了。」面對難解的紛爭,真實承認自己的無力,沉澱下來,安靜地好好耐心傾聽對方真正的心聲。我們終於好好看見彼此了。
次此大會主題是:「基督的愛催迫我們」。究竟催迫什麼?是否催迫我們不再緊抓著僵化的面具;催迫我們看見他人,而不再只是自己的小框框;催迫我們為著復活的基督來活,而不是活著只為爭一個面子;催迫彼此在真實的世界中為了和好,實踐和平與公義的功課,以達成漫漫長路卻依然閃耀的目標——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