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老旭暉/《聖地:關於以巴問題的寫作與照片集》、《巴勒斯坦回憶錄》主編,「華人基督徒聖地和平網絡」網站管理員,香港基督教週報《時代論壇》國際版特約編輯
這種思維如何變成以色列國自己的網羅,甚至有可能成為她自焚而毀的原因。
當雞蛋成為高牆
一年多前有位姊妹問筆者:從以巴問題上,最深刻的領會是甚麼?我回答:是被欺壓者可以很快轉變成欺壓人者。
村上春樹的「雞蛋高牆論」常被受霸淩及支持弱勢社群的人引用;「我永遠站在雞蛋的一邊」這句話,更是他當年在耶路撒冷領獎演講時說的。那時正值 2009 年的加薩戰爭,村上春樹說當時日本有很多人叫他不要到場領獎,相信這是近 20 年間愈來愈流行、反對錫安主義的「抵制、撤資、制裁」運動的果效之一。村上也表示:他曾問自己,在那個時間點到當地領獎是否妥當,會否予人支持以色列國之感?
以建立「猶太家園」為目標的錫安主義,因著猶太人在歐俄受壓迫的傷害——特別是二戰時的納粹大屠殺——被許多抱著憐憫或贖罪心態的西方人支持。在基督新教中,許多信徒也因著時代論(Dispensationalism)這套很有問題的神學理念,為要促成耶穌再來而將錫安主義視為理所當然,甚至大力支持。
只是,昔日的雞蛋已在幾代人之後演變成高牆,以機弦甩石的大衛現在已化身為穿銅盔持銅矛的歌利亞。先輩們曾死在毒氣室的猶太人,現在不少人巴不得將巴勒斯坦人殺得一乾二凈——「好阿拉伯人就是那些已經死掉的」。他們似乎已忘記,又或未曾認真換位思考,自己也曾是遭受霸淩傷害之人。
偏袒胖虎的世界
不少西方乃至華文媒體在報導以巴新聞時,亦同樣抱有「猶太人是弱者,需要保護」的情結,又或因以色列國屬於西方陣營,而採取帶著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報導手法,例如以色列猶太人遇害之事常獲新聞報導,巴勒斯坦人的死傷卻通常只是一堆數字。今年(2023)五月初,一位巴勒斯坦抵抗分子在以色列監獄絕食而死,他的名字終於被廣泛報導——因為事件引發了一輪武裝「衝突」。然而,有香港媒體卻在報導時以「二十多人死亡」及「巴勒斯坦空襲以色列」作為標題。當身故的全是巴勒斯坦人,雙方武器的精準度又相差如此巨大,這樣的描述會否太失真?
在此必須強調:我並不認同以暴易暴,並承認以武制暴和以暴易暴中間存在灰色地帶。只是,假若大雄反擊胖虎,而大家卻只責備大雄的話,又是否恰當?要求長期遭受霸淩的人,要處處為逼迫他的人著想,又是否合理?
請讀者容我不在此詳談當代的猶太邦國是如何霸淩長居當地的巴勒斯坦人,因為相關資料實在隨處可拾。除了那些因意識形態、國族主義、經濟利益、地緣政治或末世情懷而扭曲或無視各樣事實的媒體及人士,實情如何,其實相當清楚。面對中毒太深的朋友,我有時也只能慨嘆,裝睡的人是無法喚醒的(確實有需要的朋友請看我有份出版的兩本書及主理的網站,也歡迎與我聯絡)。筆者反而想談的是,當「猶太家園」漸漸發展成「猶太霸權」後,這種思維如何變成以色列國自己的網羅,甚至有可能成為她自焚而毀的原因,以及這對巴勒斯坦人有何影響。
今日以巴局勢
自去年底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再次上台後,許多傳統親以色列的猶太組織隨即敲響警鐘,指納坦雅胡這次組閣的盟友會對以色列國構成危險,危害她「民主」國家的身分。然而,以色列國將自己定義為「猶太與民主國家」,從來都是「對猶太人是民主國,對巴勒斯坦人則是猶太國」的這種方針實踐,從猶太人可以透過「阿利亞」(aliyah,世界各地離散猶太人移居巴勒斯坦地區「以色列土地」的大規模遷徙)無上限地移居當地,而被趕走的巴勒斯坦人無法返家一事就可作為佐證。當宗教錫安主義者勢力愈來愈高,「猶太與民主國家」本身在技術層面上的局限,國族主義跟民主政制在本質上的相衝之處亦愈加明顯。今年初,以色列國爆發史上最大的反政府示威,雖然在行文之時已稍為減退,但其深層問題根本未解。以色列猶太人當下與未來在魚與熊掌之間所作的選擇,也將對巴勒斯坦人造成根本性影響。
另一方面,巴勒斯坦人在第二次起義及阿拉法特去世後,實在是元氣大傷,無力再作大規模反抗。國際社會雖然大都同情這批「被殖民」的原住民,可是在「現實政治」(realpolitik)以及美國的強烈支持下,他們除了獲得聲援和金援外,在政治舞台上的實際地位有限。就如文首所提及的「抵制、撤資、制裁」運動,雖然獲得愈來愈多人支持,但相對親以崇猶的龐大勢力,運動所握的資源和影響力還是很少。不過,就抗爭被無視、恥笑、打壓,以致得到最終勝利的過程而言,他們成功或許指日可待。可是,仍需時多久,也是無人知曉。畢竟,公義之輪是正方形的。
我並不想讓人有兩個民族長期勢成水火,又或者以為猶太人都是殘忍不仁,巴勒斯坦人則全是無力反抗的弱者這種錯覺。實情是:當中有許多民間或個人層面的互助互愛之事,但當提升至民族、國家層面的時候,整體氛圍中你死我亡、零和遊戲的氣氛卻是十分強烈。
跟隨耶穌,抵抗、打破高牆
曾有一位猶太拉比表示:國家代表權力,而以色列國就是猶太人在現代社會第一次擁有權力的機會。但他也說:「如果上帝是公義的,祂或許需要把我們從這地再一次驅逐出去。我們現在對待巴勒斯坦人的方式,跟納粹黨對待我們的方式一樣」。一個曾經歷慘絕人寰迫害的民族,何以在幾十年間踏上同路,由主角變成反派,有如電影橋段一樣?或許,這就是人的罪性——當我們有機會和能力去霸淩他人,又或當我們認為必須如此才能換取自己的安舒或利益時,不少人都會如此選擇。而且,似乎愈是曾經被霸淩得厲害的人,反過來霸淩別人的意慾會更強,因為他曾深刻經歷過「拳頭就是道理」這一歷久常新的普世法則。與此同時,許多人因為事不關己就袖手旁觀,冷眼看著霸淩之事發生,或以跟從指令為由推卸責任,實踐平庸之惡。
村上春樹在演講中提出雞蛋高牆論時,指它除了表面的意思——戰機、坦克等就是高牆,手無寸鐵的平民就是雞蛋,背後還有一層更深的意義——我們每一位都是雞蛋,存在在脆弱的蛋殼之內,且都面對著「法則」這道高牆。這道原本保護我們的高牆,有時像擁有自己的生命一樣,殘殺我們,又指使我們殘殺他人,冷血地、有效率地、有系統地。
耶穌基督也曾同樣活在由這法則操控的世界之中,卻不以神同等為強奪,反倒捨己,打破法則。但願每一位立志認真跟隨祂的人,也同樣承擔起抵抗、打破這法則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