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心玫/灣裡教會牧師
這樣溫暖又銳利的眼光在她生命的最後,仍然透露在這篇臉書上最後的貼文,「很感謝上帝,置身於充滿愛的團體。有許多人關心,分擔。學著放手,學著不為人過度擔憂。上帝是生命主宰。」
最後一場禮拜
二〇一七年五月十八日,清晨的空氣很溫暖。學妹依約到教會來接我,就像每次和貞文約好要擔任泰澤的司琴一樣,我總是提早半堂課的時間先去預備,今天我也想早早先去預備我和貞文的最後一場禮拜。坐在車上,想著貞文總是在我生命中許多關鍵的時刻佔有一席之地。好幾次渴望得到救贖時,貞文的祝禱為我的心靈注入了新的力量;在陷入無法預測的低谷前,她放下繁忙的工作為我梳理情感關係的難題;預備結婚時邀約貞文的講道,也因為第一次治療的效果不錯,而得以為我們站上講台;如今她的家人們預計讓大家好好為貞文告別式的日子,正好是我的預產期。
在這個如同貞文一樣溫暖的早晨,她靜靜的被大家包圍著,大家唱著聖詩。「妳若甘願互上帝引導」是昭文請我找聖詩時,我心中響起的旋律,當我ㄧ翻開聖詩要找的時候,它已經出現在我的眼前,就像貞文幫我翻好了ㄧ樣,讓我相信她高興和大家一起唱這首詩歌。雖然不是在我們熟悉的地方,但這時候在我眼前浮現的,是無數場貞文坐在禮拜堂前排安穩的主持著禮拜的畫面,而我的理智卻不斷提醒著,這是我和貞文合作的最後一場禮拜。
像一位母親
禮拜是貞文走入我生命的契機。報考音樂系的那年,因為人數不足,學校決定暫停該年度的音樂系,我因而接受學校的建議進入社工系就讀。學校音樂系的學生本來就不多,因此每日的早禱與週間禮拜、節期禮拜的司琴便成了大問題。一次早禱的報告中,貞文作為禮拜組的負責牧師,在台上誠懇的向大家提出了協助司琴的請求,希望有其他系所的學生來分擔音樂系學生的負擔。
當時我的心裡很掙扎,從小就學琴也在教會長大的我,鋼琴程度還可以,但卻從來沒有司琴的經驗。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達到這位禮拜組牧師所要求的司琴標準。禮拜結束後,我看到貞文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等待。當下,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這個服事需要人來參與,雖然我沒有把握能達到牧師的期待,但是我想這或許是上帝讓我從小就有機會學琴的其中一個目的。於是我走到貞文面前,她充滿著笑容與感激,留下我的名字並謝謝我願意幫忙。
當時,我覺得貞文像一個母親,認真的把經文、聖詩以及深入人心的禱告調配成一場又一場的禮拜,餵養著全院的師生。讓我們的心靈從未因為沈重的課業、教會的事務或是經濟的壓力而枯竭,反而能從一場又一場的禮拜以及泰澤得到充分的休息以及餵養,甚至得已因爲被挑戰而成長。貞文的餵養,讓每一學期的服事表以及每一份禮拜程序成為她陪伴我們成長的記號,雖然現在我們暫時無法再參與她所設計的禮拜,但是她所調理的每場禮拜,依舊在我每次站上講台時與我深深的連結在一起。沒錯!就像母親與孩子的臍帶,這條臍帶藉著熟悉的詩歌與上帝的話語將過去連結到現在,也讓貞文像母親的愛繼續流洩在這條信仰的長河裡。
是上帝賞賜最好的朋友
在學校的生活步入軌道之後,我開始產生疑惑。為什麼有時候在路上貞文牧師好像不認識我,大部份的時候,貞文都報以親切的笑容,有時還會關心兩句。和神學系同學討論之後,才明白原來貞文牧師的姐姐——昭文,也在學校教書。於是傳言就飄來我們的耳邊:聽說如果在路上把昭文老師認成貞文牧師會被臭罵一頓…,於是我開始小心翼翼的觀察這對雙胞胎姐妹的不同。最困難的事,莫過於有時候兩人的髮型是一樣的、會穿同一件衣服、背影或側面簡直一模一樣,所以只能從表情、講話內容以及動作來判別。昭文時常皺著眉頭,聽人講話非常的專注,所以表情時常是嚴肅的。順帶一提,雖然我從來沒有認錯過她們,依我對昭文的認識,不喜歡自己被認錯大概是一種歷史學者的風格,是一種對未查證就下定論的狀況自然的表現出憤怒與不滿;貞文總是先露出笑容,像是隨時準備好能面對所有的事情,包括面對不斷侵蝕著她的癌細胞。
就在貞文第一次治療結束後,學校裡讓許多人敬重的有靈牧師娘也發現了癌症,性格堅強且行動力總是不輸人的牧師娘選擇住在學校接受成大醫院的治療。一天下午我們跟貞文一起到有靈牧師娘家為她打氣,貞文堅定的跟她說,我可以、妳也一定可以。那天下午,上帝讓這兩個女人的心彼此交會在一起,因為只有親身經歷過同樣痛苦的人才能體會那樣的恐懼與孤獨。是上帝牽起她們的手,讓她們用如此真實的生命經歷成為彼此的支持,也讓她們繼續允許其他人陪著、看著也分享著她們的喜怒哀樂走完這條充滿荊棘的路。
沒有孤單的時候
貞文和昭文是喜歡品嚐且樂於嘗試各種風味的人,我們時常相約在異國小店一起分享奇妙的口味。印象最深刻,是貞文一口接著一口吃著imma的鷹嘴豆泥,剛送上桌時,她就興奮的雙眼發亮,拍著手說著鷹嘴豆泥是如何的美味,又多麼的營養,而昭文便在一旁用讚賞的語氣表示同意。我時常羨慕著這對同樣有才,又這麼樣合拍的姐妹,能生活在一起,分享著工作、美食、音樂、電影以及信仰。貞文總是親暱的叫著「昭」,而昭文也享受著貞文裡裡外外的照顧與相伴。有一次我突然疑惑,貞文在德國念書的時候,昭文自己是怎麼過的?沒想到貞文跟我說,她不知道什麼是孤單一個人的感覺。或許因為是雙胞胎,即便身處異地,卻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確實像貞文說的,我時常覺得,她們兩人其實是同一個人。怎麼說呢,我們每個人在不同的環境對不同的人,都會展現不同的面貌。而貞文和昭文就像同一個人分成兩個身體,將不同的面貌同時展現在大家面前,既細膩溫柔、又謹慎嚴肅,而這兩份截然不同的特質,在貞文生病之後流轉在兩人之間。我想,大家在不忍心看到貞文被癌細胞折磨的樣子之餘,更心疼的是邊工作、邊籌措昂貴的醫療費、還必須擔起照顧貞文重擔的昭文。
詩篇與人生
貞文的課除了傳統與創意的交融,還教會我們所有的神學思考必須從自己的生活出發,而這些課程的內容是源自於貞文在信仰與藝術深刻的體認與獨到的敏銳度。在學期間,我讓貞文上的最後一堂課是選修課「詩篇與人生」,這應該是神學院從未有老師開過的課程,不過如今想起這門課,光是課程名稱就很有貞文的味道。說真的,詩篇一直讓我覺得,啊不就是這樣。但是這堂課的名稱讓我期待貞文是用什麼眼光看待每一首詩,又如何將詩與自己的人生連結在一起。第一堂課,貞文帶我們讀詩篇第一篇。和合本的標題是「兩條路」,但原文其實是「福氣啊!此款的人」,詩中確實指出了兩種不同的人,一種是晝夜思想著耶和華律法的人、另一種是會像糠粃被風吹散的惡人。許多人會認為這首詩就是典型勸人為善的宗教詩,但貞文從經文中看見,會被風吹散,表示「惡人」是集體的,並不是單指個人的罪與惡,而是如同「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一般所形成的惡,因此耶和華的律法是為整個信仰群體制定的活路,而上帝願意如此幫助人、給人活路走,是因為祂知道義人的道路。值得反省的是,基督徒時常說「我們要認識上帝的路」,「走上帝所喜悅的路」,當位置愈高、權力愈大,到最後進化成「我走的路就是上帝的路」,背後其實是「我就是上帝」。「耶和華知道義人的道路,惡人的道路卻必滅亡」,貞文解釋說,其實不是人懂上帝的路(人怎麼能自以為懂呢?),而是上帝知道人所走的是怎樣的路。這樣的課程,讓我們在許多詩篇中看見不同的亮光與深刻提醒。而這樣溫暖又銳利的眼光在她生命的最後,仍然透露在這篇臉書上最後的貼文,「很感謝上帝,置身於充滿愛的團體。有許多人關心,分擔。學著放手,學著不為人過度擔憂。上帝是生命主宰。」這是屬於貞文的詩篇與人生,這門課她一直上到自己生命的盡頭,告訴我們即使人生中有許多的痛苦與不解,上帝仍是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