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應該承擔起責任,去營造一個尊重、接納、值得信任的教會環境。
從一個保守宗派長大、信仰基要的信徒,開始走進社會重新思索信仰,到後來鼓起勇氣踏上街頭,這一路看似上主的玩笑,卻也是祂最深的憐憫。從只關注永世、只關心「屬靈的生命」,到漸漸發現上帝國的實現不是未來的事,而是此刻我們如何活出祂、如何追隨耶穌的腳蹤,一同對抗這世上的不公義。
當「教會的立場」隔絕基督
作為第二代基督徒,在召會聚會所出生、長大,幸運生為一個對生理性別沒有認同困難、也沒有性向掙扎的女性來說,教會一切教導,有如天經地義。身為女性,在教會裡要以順從為樂,以跟隨為蒙福之路;許多時候,女性在教會裡,就像長輩常和孩子講的那句台語:「有耳沒嘴」,我的理性、臨危不亂、對經文的想法或領悟,都是必須壓抑、甚至假裝沒有的特質,因為一旦顯露一點,就是背逆,離了「上帝創造女性的功用」。於是,我將多數能給我自尊和自信的特質收到抽屜裡,穿起長裙、戴起蒙頭帽,過著清教徒式「聖俗二分」的生活。
直到19歲那年,召會因領導者李常受過世後,美洲的教會陸續發生嚴重的派系鬥爭,眼睜睜看著非常親近友好、且一起事奉過的家庭,如何因人際關係被波及、被排擠,甚至卸除服事,隔離在教會外。在人性的貪婪、自以為是、自圓其說下,曾經的神話一個一個破滅,「聖經是獨一無二的標準」只是虛無的口號,事實是握有話語權的人所解釋的聖經才是標準,即使那可以完全違背我們幼時所被教導的「真理」、「原則」,能用屬靈的語彙把人鬥倒、鬥走就好。而「教會的立場」,原本是讓信仰不必服從於政權、金錢、宗派控制的防護罩,後來卻成為自認獨特、超越所有教會和神學支派、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將自己隔絕於基督的身體之外。
在多年敬虔的操練與靈修生活後,我也發現不管再怎麼迷人、超越的靈修體驗,若無法成為能帶回現下生活裡的力量,恐怕都只是逃避和自我安慰。看著教會對性的恐懼,以及對精神疾病的無知,摧殘著身邊親友和他們的家人,不論是朋友在婚姻裡性生活的不協調,還是重度憂鬱症患者,教會只有一個標準答案:「去禱告,去讀聖經」,甚至不鼓勵就醫、服藥、諮商,認為那些都是信心不足的表現,即使一次一次人命的喪失,也沒有改變這種偏執。
威權控制下的信仰群體
於是我回頭挖掘所屬教派的歷史,也開始涉獵不同宗派的解經觀,拜訪各教會活動和實行,希望能找到答案,卻傷心的發現,多數宗派都走威權控制路線,連長老教會都有不少牧師嚮往這樣的權勢,開始強調信徒的服從性,以真理的絕對之名。第一個讓我意識到新教雖然沒有了教廷的權威,卻仍是一座座小山頭、難以撼動的,是現代以色列的問題;一個宣講愛的信仰,卻為了所謂「預言的應驗」,無視以色列以國家之名的殘忍暴虐,無視那地上無辜受苦的百姓,這樣與公義和愛相佐的言論,卻在教會裡、講台上不斷的被複製、被傳遞,卻不必受到批判和質疑。這樣的信仰群體,還是「教會」嗎?我們所信的是否只是一種看起來像基督教的文化,實際上已經離基督很遠很遠了?
追尋的這一路上,我遇見不少覺醒者,但他們的下場,不是壯烈犧牲(被趕走),就是默默離開,少數還能在體制裡的,也不免被邊緣化,甚至常常要憂心工作不保。當理解這一切本質上無關真理,只是某些權力者的欲望,我的心碎了,我心中所認知並嚮往的教會頹傾,然而我的信仰卻從那一刻起,真正自由了,儘管這幾年我與教會能多疏遠就多疏遠,但我與祂卻不曾走散過;而祂也帶我走進人群,走進歷史的縫隙,走進樂生、大埔、文萌樓,跨出基督教的牆外,離開宗教自義的雲端,重新開始學習做一個「人」。
在街頭上發現基督的愛
我在街頭上、在社會運動裡,在人們身上發現了真實的愛,這愛結束了「分離」、結束了二元的對立。基督耶穌在世上,從來就不高舉道德或神聖,祂所做的,是與人同在。祂自己就出身底層階級,也從來沒忘卻比祂更弱勢的族群,在那樣的愛裡,復活的基督不是活在世界以外只能夠被仰望的神聖,而是帶著生與死、走在世俗與靈性間。如果我們相信基督既是完整的人、也是完整的神,惟一的可能,就是祂踩在人性與神性的所有張力間,在那裡,愛才勝過了死亡。
那時,工作場域裡陸續有同志向我現身,他們快樂、自信,才華洋溢且不在意流俗。在藝文界,同志身份不僅不是問題,還是極大的加分,直到多年後投入同志運動,才理解他們臉上偶爾閃過的一抹憂傷,是怎麼一回事。在自己的桃花源裡足以忘卻一切,可是現實的一切,終究會追趕上來,在逢年過節、生老病死時,讓人無處躲藏。而人最卑微的期盼、最基本的權利,不就是被這個世界看見、承認,並且被認可、被祝福?
曾經,我愚蠢的以為同性戀者只是裝錯軀體的靈魂;曾經,我相信他們是為了守獨身、見證上帝大能而被造。曾經,LGBTIQ對我不是問題,因為在世上他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而在信仰裡,我從未見到他們蹤跡。直到2011年初,真愛聯盟大舉出擊,干預性別平等教育,並汙名化同志族群,喚醒了我自幼所受的所有「精良訓練」,寫下數篇以基督徒身份支持性平教育的文章,也因此結識幾位被稱為「同運份子」的前輩。漸漸的,我發現他們根本不是同運份子阿!任何社會上的不公義,都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土地正義、環境議題、勞工&移工、社福&長照,他們以自身被壓迫的經驗,同理每一個議題,挺身為其它弱勢而戰。
他們以生命陪伴其它人的生命,與困苦者同感,在他們身上,我看見了我所相信的信仰精神。我開始自問:什麼才是耶穌基督的福音?我所認識、敬重的「同運份子」們,是一群真正關心並守護著下一代的人,儘管他們之中多數人都不會生養後代,但在你我只記得自身種種煩惱時,他們奔波、奮戰,在意自己留給後代什麼樣的制度和環境,是不是虧欠了社會底層、是不是為了眼前既得利益而不顧未來世代。318運動裡,我在每一個角落都看到他們幹練的組織、協助各項庶務與後勤工作,將他們多年來深耕社會議題與弱勢扶助的經驗,傳遞給學生們。
我的目光無法離開這群
隨著更深入了解同志運動,同志基督徒也一一在我身邊現身,聆聽他們的生命故事,從發現自己性傾向時的驚徨、掙扎,在自我與信仰間拉扯的斑斑血淚,從自我厭棄到自我接納間的漫漫長路,經常要來來回回好幾趟,在不友善的教會環境裡,辛苦建立的一點自尊很容易又全盤摧毀。「他們」不是別人,不是面容模糊的他者,正是你我在教會裡最欣賞的敬拜團團長,帶查經班的小組長,是那個每會必到、對服事從不推辭弟兄姊妹,在基督化家庭、敬虔生活中長大的牧師子女,他們沒有「選擇」作個同性戀者,這個身份和信仰若能放棄其中之一,他們的人生會輕鬆快樂很多,然而他們選擇留在這個信仰裡,只因為他們愛上帝勝過自己。
我的目光無法離開這群同志基督徒,在社會仍存在的歧視、在不受法律保障的灰色地帶、在保守團體的反撲行動中,他們是受傷最重的一群。我知道他們最深處的掙扎,他們最大的苦與樂,都來自於這個信仰,以及他們視為家一般的教會,他們就像屢次遭受家暴卻仍嚮往著丈夫會改變的女人一樣,等待教會的覺醒。沒有信仰的人總是很難理解,畢竟,放棄這個信仰可以活的更自在快樂,但對性少數基督徒而言,他的信仰和他的自我認同,是一樣重要的事;況且,誰給「教會」獨佔、壟斷詮釋信仰的權利?為什麼是「他們」離開這個信仰,而不是「擴大(還原)」信仰的意義?
這幾年,一點都不意外的發現,青少年同志基督徒憂鬱和自殘的比例高的驚人,特別是基督徒家庭長大的同志,要跨越的是自我認同與信仰的雙重衣櫃,一旦「出櫃」,就無路可退,失去的往往不只是一個週日早上作禮拜的地方,更是認識和相依了大半生的人際網絡。即使他們能不顧毀譽,在教會裡勇敢做自己,父母要承受的指責和自責,也非一般人能夠想像。若再背上父母的衣櫃,同志基督徒要在人生路上再次直起腰桿,談何容易?
恩典不該被任何群體獨佔
聖經之所以在歷史裡成為對女人、種族、性傾向的壓迫工具,不僅僅是手握權力者不想放棄既得利益,也因為對未知的害怕與沒安全感,因此,種種汙名如影隨行,難以擺脫,不少性少數基督徒為了爭取認同,活得比任何人都用力努力,然而仍脫離不了一旦被發現就被棄絕否定的命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些在安逸中的「正常基督徒」忘記了,恩典既是白白得來,也當白白給人。
恩典不該被任何群體獨佔,異性戀基督徒該應本於良知,勇於出聲,營造安全、溫暖的環境,讓每個人可以照著自己本相來到教會、來到上主面前,並勸誡、制止那些口裡說愛、實則敵視、傷害性少數弟兄姊妹的言行。你我都應該承擔起責任,去營造一個尊重、接納、值得信任的教會環境,與所有人同行,讓每一個被耶穌重價贖回的靈魂,都可以在「教會」裡回應祂的呼召、憑恩賜平等的事奉,並向他人傳遞這份愛。
婚姻平權與各項對性少數的法律保障,在可預見的將來,終究會通過,社會終究會往前走。但教會呢?如果沒有對神學觀點、對聖經的再思,如果沒有你我挺身而出指出不義,儘管未來同志可以合法結婚,同志基督徒在教會內的處境,卻不會因此改善,恐怕還會因為種種自以為力抗世俗潮流的焦慮,而更形嚴峻。同光同志長老教會已經站立了19年,許多同志、跨性別、雙性戀基督徒,也都勇敢現身,證明他們就是上帝美好的創造,可以照其本相在愛情與關係中,經歷祂的恩典,而主流教會,特別是掌握風向和話語權的牧者們,究竟還需要多少見證?還需要流多少人的血與淚?
很喜歡朋友說過的一句話:「不論同性戀是天生還是後天,都不是靠個人意志能選擇的。然而,當一個直同志,去愛、去理解、去放下偏見,去看見他們身上的勇氣與信仰,去藉著他們重新認識上主,這每一件事,卻都是可以選擇的。」願所有異性戀基督徒,能本於你的良知,成為性少數基督徒們在教會裡的安全網,即使你仍舊不確定聖經或上主究竟怎麼看待同志議題、你仍無法確應同性性傾向和性行為是不是罪,教會應該為所有尋求祂的人敞開,而祂的聖餐,是與所有稱祂為主、與祂立約之人所設立,你我有義務遵守這樣的約,並協助他們與上主維繫此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