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詩文(文化長青畢契,影像創作者)
不論是對當時那個小六、或是現在這個已經長大的我來說,因為有當下的行動, 才得到無法用任何金錢衡量的人生價值,這也正是「時間」教我的事。
和我年紀相仿,1980年代前後出生的人,應該都用過台灣鐵路局的紙本時刻表(以下簡稱台鐵時刻表),那是一本手掌大小的冊子,內頁詳列火車車種、班次和時間;如果是支線(如平溪線、集集線),就會被單獨歸類在同一頁。在網路不盛行且沒有智慧型手機的年代,對我來說,台鐵時刻表是一條通往廣大世界的捷徑,而且還比教科書更有趣。
還記得我在國小六年級的某課堂中,老師在台上認真教課,我卻從桌下偷偷拿出台鐵時刻表,在腦海中模擬出遊計畫:早上從岡山出發,至雲林轉車,最後抵達台北;回程是……。台鐵時刻表的內頁時常被我翻到缺角,或是被我畫下無數凌亂的記號。即使我心裡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但對於未曾踏出家鄉一步的我來說,腦海中的出遊計畫可能是永遠無法實現的白日夢。然而沒想到,我人生首次海外自助旅行,竟在出社會後的第一年就圓夢!規劃行程時,回想起當年在課堂中偷翻台鐵時刻表的我,終於有機會在2009年將自己送出國,完成個人旅行。
2009年長崎原爆紀念館
這趟旅行帶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位於日本長崎的原爆紀念館。該館從1996年4月開館至今,館內呈現原爆的前因後果以及當時遺留下來的物品,向世人述說戰爭的殘酷。1945年8月9日上午11點2分,美國在長崎投下原子彈,日本隨即正式宣佈投降。當時的市景因原子彈釋放出來的核能輻射而被夷為平地,連堅硬的鋼鐵都被燒成黑塊;房舍外牆被輻射光束掃射之後,變成焦黑牆面;學校午餐鈴聲尚未響起,但學生帶去學校的便當盒和飯菜,全被燒成黑炭;長崎居民或在當地工作的外地人,無一倖免、死傷慘重。根據1950年長崎市原子彈資料保存委員會統計,原爆死傷共計15萬人,當地人經歷失去親人、家園的無情悲劇。
走進紀念館內,一個掛鐘遺物映入我眼簾,它的外表扭曲變形、鐘擺靜止不動,唯獨時針與分針停留在11與2的數字上。我靜靜地站在它的面前,想著:人原本擁有一天24小時就可抵達計劃好的目的地,或和家人團聚,或得到完成工作的成就,但在爆炸的那一刻,無論是什麼身分,卻都成為罹難者的罹難時間,也成為倖存者絕望與恐懼的開始。館內規劃了原爆倖存者的口述影片和文字,有人在事發當時還不到4歲,如今已是白髮蒼蒼的長輩;有人控訴戰爭帶來的可怕後果,呼籲未來不要再有核武戰爭。2019年8月9日「令和元年長崎平和宣言」,一位原爆受難婦女寫下:
好幾千人的手和腳被炸飛
腸子都流出來了
人的身上都生了蛆
倖存者尋找他們的親人
卻只尋到屍體,只能將其焚燒
四處升起了焚燒屍體的煙霾
無辜者的鮮血流淌著
染紅了浦上川
戰爭終於結束了,只剩下累累斑痕
可是
父親和母親不在了
兄弟姐妹也回不來了
人是一種健忘且軟弱的物種
人會重複犯同樣的錯誤
但是……
唯有此事,絕不能忘記!
唯有此事,絕不能重演!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
「失望」一詞,到底是先有希望再失去?還是先失去而有希望呢?平和宣言詩句所描述的:有希望的地方(尋找到親人),卻是最悲慟的時刻(無辜者的鮮血);最絕望的感受(親人不在了),卻成為往前的動力(呼籲錯誤不要再重演)。人無法停止的時間軸,卻能在那未知裡真實地面對與行動,那是什麼神秘能量?我無從得到解答。
2019年崎津聚落
今年(2019)我再度回長崎旅行,經過10年的時間與經驗的累積,我已經可以拿著各種旅行APP,親自走訪、體會不同國家、城市、角落的故事。我這次走進2018年剛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崎津聚落(Saki tsu Village),其遺產登錄名為「長崎與天草地方的潛伏基督徒相關遺產」,而非教堂本身。原來在日本禁教時期,崎津聚落的信徒仍私下秘密傳承天主教信仰,直到禁教解除為止,時間長達250年之久,造就日本很特別的天主教信仰歷史故事。以神道教、佛教為主要宗教信仰的日本,崎津聚落的信徒為了不被發現,就地取材貝殼作信仰的對象,或去寺廟、神社時,默念「阿門宙斯」……,信徒各種秘密行動都是為了隱藏自己不被強迫放棄信仰。
就在我正要離開崎津聚落,打算去寄明信片時,看見三位老人家坐在長板凳上開心地聊天,我充滿好奇的用簡單的日文問她們:「請問你們幾歲了?」其中一位回:「我89歲,朋友們一個85歲,另一個89歲。你看,都是美人吧!」老人家很有元氣且充滿自信地回我;又怕我不相信,還拿出手機照片,讓我核對她們的出生年月日。老人家繼續補充說:「我們都是朋友,現在能坐在這邊聊天真的很喜歡。」短短幾秒鐘,我想起剛剛所核對的出生年代,不就是原爆的那段時期!不禁讓人想知道在三個老人家的笑容背後,她們曾經歷過的生命故事。
我從未想過,當初那個望著台鐵時刻表做白日夢的小學生,已經突破環境的限制,慢慢長大、外出讀書,畢業後工作、獨立接案。當我帶著相機走進世界的角落,還來不及為自己的圓夢而喜悅時,在2009年的第一次自助旅行所看見的長崎原爆,直接帶我面對令人失望、巨大的時間軸,以及一場場真實又悲傷的故事;但也因為如此,我才與「在缺乏中仍存盼望」相遇。有人說:「能夠出走旅行,要經濟許可才能做到。」但不論是對當時那個小六或是現在這個已經長大的我來說,因為有當下的行動,才得到無法用任何金錢衡量的人生價值,這也正是「時間」教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