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恬弘 (東方教會長,門諾醫院行政主管)
教會不應該去附和執政者,而是服膺在「上帝主權」之下,督促執政者「行公義、好憐憫,謙卑與上帝同行」。
台灣教會政治立場各異
今年1月16日台灣人民透過民主選舉的方式,產生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全面政黨輪替,總統由民進黨的蔡英文女士當選,國會議員席次也由民進黨單獨過半,長期執政的國民黨同時失去行政權和立法權,變成名符其實的在野黨。如此巨大的政治權力變革,對台灣的教會來說是一項嶄新的考驗,國語教派和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以下簡稱長老教會)都要再思未來的政教關係。
二次戰後興起新的一波各基督教派來到台灣宣教的浪潮,其中不少是跟著國民政府從中國來到台灣的教會團體,或可籠統稱為國語教派。這些教派與國民黨關係良好,大多擁護國民黨政府的政策,在政治立場色譜上偏藍,較認同大中國意識。
相對來說,長老教會1865年即由蘇格蘭的宣教師設立,信徒背景以在台灣落地生根的基層民眾為主,經歷清朝、日本和國民政府的統治、特別是受到二二八事件與蔣家政權打壓的影響;加上1970年代台灣的國際地位快速崩落,在近代政治神學和本土神學潮流的推波助燃下,長老教會逐漸對國內外發出批判國民黨政府及認同台灣國家主權的聲音,並與當時出現的反對力量互相支持,推動台灣的民主改革。為此,長老教會將近半世紀以來,理念和行動幾乎都與黨外和民進黨站在一起。
如此截然不同的歷史經驗,導致國語教派與長老教會很不一樣的政教關係,前者親藍,長期擁護執政者;後者親綠,長期支持在野黨。如今執政與在野互換,完全打破原來的政治生態與權力結構,兩大教會系統會如何回應?各自的政教關係要如何調整發展?很值得我們注意。
耶穌如何面對掌權者?
教會在思考政教關係時,最好的典範就是耶穌如何處理祂與掌權者的關係。根據福音書的記載,耶穌在世時,特別是祂三年的傳道生涯期間,所接觸的絕大多數都是當時被社會主流所排斥、忽視的邊緣人或弱勢者,包括妓女、身心障礙者、病人、盲人、寡婦、稅吏、漁夫、異族、反對派人士。他時常親近一般的草根大眾,向他們宣揚上帝國福音,卻與政治及宗教上的權勢保持距離,甚至被當時的掌權者視為敵人。確實,耶穌的言行在掌權者眼中是極具威脅性的異議份子;對許多猶太人來說,耶穌被認為是帶領他們復興王國的政治領袖。可是祂也明白告訴審判祂的彼拉多說:「我的國度不屬這世界;如果我的國度屬這世界,我的臣民一定為我爭戰,使我不至於落在猶太人手裏。不,我的國度不屬於這世界!……我的使命是為真理作證,我為此而生,也為此來到世上。」(約翰福音18:36-37)
耶穌的言行不見容於當時的政治與宗教掌權者,因此聯手將祂處予極刑。耶穌離開這個世界之後,門徒被迫害,但教會卻在打壓下成長茁壯。直到基督信仰被羅馬帝國認可、接納成為國教,教會受到政權的保護,羅馬主教後來成為「教皇」,權威高過聖經,其影響力超過政權,西方國王都受教皇的加冕,教廷向各地教會課徵捐稅。政教不分導致羅馬教廷的腐敗,引起宗教改革,重新確立「聖經權威高過主教權威」的信念,這是新教的共同基礎。
無論是從耶穌教導或教會歷史來看,新教教會都不應該成為世俗的執政者,或是掌權者的同路人。教會要扮演的是真理的見證者、社會的良心與改革者、和弱勢者的朋友。要實踐這些角色,教會必須秉持信仰,講執政者不喜歡聽的話,對抗社會主流價值觀,以行動關懷社會邊緣人,為弱勢者爭取權益。
新政局對不同教會的挑戰
對國語教派來說,這次大選的結果固然絕非他們所期待或樂見,但因為長期以來支持國民黨,反對民進黨的立場,反而可以在民進黨上台後,發揮反對者的角色監督執政的民進黨政府。從這個角度看,政黨輪替或許有助於國語教派教會更進一步實踐信仰,為在野或弱勢者發聲,扮演社會的信仰良知。
這次的政黨輪替對長老教會的挑戰更大。眼看過去長期支持的民進黨終於全面執政,似乎台灣有「出頭天」的契機,長老教會的領導群和大多數的會友內心應該有無比的欣喜,並對民進黨政府充滿期待。但是,這也是一個長老教會所面臨的轉折點,到底在政教關係上,未來教會要任憑「民進黨情結」的發酵擴大,去附和執政者,還是應該繼續扮演「曠野的聲音」?
如前所述,若要忠於真理,並且從歷史的教訓學習,長老教會沒有別的選擇,必須堅守在曠野立場,用信仰檢視民進黨政府的施政,為弱勢人民發聲,為社會公義奮鬥。的確,對長久以來具有革命情感的民進黨友人要提出忠告和批評是不容易的,但是為了實踐真實的信仰,寧可選擇走一條較難的道路(馬太福音7:13-14),做為執政者的良知批判者,而不是執政者的好朋友。
政治學原理和歷史都告訴我們,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化,因此民主體制非常重視權力的監督與制衡,防止權力的過度集中。民進黨全面執政後,掌握行政權與國會的多數,權力集中的誘惑和風險就愈高。即便短期內的變化不明顯,但是長期權力集中所造成的腐敗趨勢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人性的軟弱,也就是罪性。教會應該比任何人更清楚這點。
和執政者保持距離以防腐敗
通常當一個政黨處於在野時,政治資源少,成員主要靠理想互相凝聚,同心的程度高,比較不會計較頭銜或爭奪權位。不過當它取得政權後,國家的人事和財政資源直接成為成員爭奪的對象,不僅破壞原本的同心,更會棄起初的理想於不顧。
就算其內部政治資源分配沒有產生太大的問題,外界的政商關係也會對執政者產生極大的試探。這些政商利益是會主動滲透進入執政集團的,極少人能夠抗拒;只要有少許破口,就會對執政集團進行腐蝕,使其崩壞,而且時間愈久,破敗的程度與範圍愈大。
因此教會不可寄望任何地上的政權,或期待英明全能的領袖或哲學家君王,前者是不存在於世上的,後者即使存在,也已經證明是不可靠的。信仰告訴我們,只要是人,就是不完全的,教會的頭和唯一的信靠是主耶穌,除此之外,別無盼望的源頭。
教會與執政者保持距離,甚至維持某種程度的緊張關係,也是防止自己腐敗的方法之一。教會或許無法提供實質的利益給執政者,但執政者卻能夠用各種資源收買教會。特別是長老教會過去與民進黨有相當友好的關係,應該比較容易從民進黨政府取得所需要的資源,可是卻賭上逐漸成為其次級團體的風險,失去本身的信仰立場。更嚴重的是,在豐富的資源與安逸的環境中,教會將只在意內部利益或資源的分配,不知不覺喪失宣教的熱誠與動力,陷入「資源的魔咒」。
長老教會一直傾向支持民進黨的主要理由是對政治民主改革與國家認同理念上的契合,今天台灣的政治改革已經有相當的成果,受到國際的矚目,人民的要求也會讓民主繼續走下去,不太需要教會去錦上添花。在國家主權和認同的強化、國際地位的爭取和兩岸關係的處理上面,則仍有一大段路要走。但可以預見的是當民進黨執政之後,受到國際壓力的影響和國內民意的牽制,在這些議題上會趨向保守,而往中間路線靠攏,無法像在野時那樣的鮮明主張。因此,長老教會必須堅持從民間的立場提出更有力的訴求,更積極地為台灣發聲,把政府不敢講、不能講的訴求講出來,將台灣對內外爭取國家主權的空間盡可能拉大,給予民進黨政府強烈的壓力繼續拓展國際地位與主權。期待未來長老教會透過凝聚民間的力量去推動重返聯合國,以及獨立公投等訴求,來為這份使命努力。
教會也該成立智庫
台灣目前所面臨的不只是國際地位的挑戰而已,更艱鉅的可能是社會與心靈價值的改造,包括社會不平等和貧富差距擴大、居住正義、世代不公、人口老化與少子化、環境汙染、核能安全、能源政策、藥物濫用及毒害、黑心企業、食品安全、行政貪汙、住宅安全、都更配套、公共安全與災害控制、家庭功能崩解、教育價值與方式陳舊、醫療健保制度缺陷、司法不獨立,弱勢長者、身心障礙者、照顧者、基層及外籍勞工、同志、受刑人、更生人、遊民等社會邊緣人的處境等,都是教會更需要關切的議題。然而執政者在面對這些議題時都會趨於保守,我相信即使民進黨政府也不例外。教會在這些議題上不是與執政者站在一起,而是根據上帝的心意,走在他們的前面,發揮先知的角色,說出真相,即使這樣會得罪眾人或執政者。教會最好能夠成立智庫,獨立從事相關議題的研究分析,提出對策,為社會改革盡實質的心力,透過真實的見證,將信仰的福音帶入台灣的社會,讓上帝的旨意行在地上。
台灣已經進入一個非常多元的社會,有多元的政黨、社會議題、教會團體、和政策主張,不再只是非常簡化的藍綠二元論。任何教會都不應該成為特定政黨的附庸,無條件支持或為其背書。特別是教會不應該去附和執政者,而是服膺在「上帝主權」之下,督促執政者「行公義、好憐憫,謙卑與上帝同行」。盼望台灣此次的政黨輪替,成為所有教會團體反省和超越其原本政教關係的契機。這樣的改變為教會帶來更大的挑戰,但也大大擴展了我們實踐信仰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