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周宙緯/馬偕醫護管理專科學校校牧,諮商心理師
霸凌事件一旦發生,加害人、受害人與旁觀者沒有人是贏家,這是一個無人永遠得利的恐怖遊戲。
霸凌事件裡沒有人是贏家
「周牧師,我知道我的孩子做錯了,他已經真心誠意悔改而且只是在旁圍觀,難道學校真的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嗎?」校牧室偌大的空間裡,只剩下冷氣出風口傳來的沙沙聲,一時之間,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沉默就如同我們的心情一樣,擲地有聲。
陪同學生家長一起前來的,是她在法律界服務多年的好友,而另一位同坐在沙發上的友人,則是某間學校的教育同仁。我看了一眼這位母親的樣貌神態,微亂的頭髮與疲憊的雙眼,不知道她為了孩子被勒令退學的事煩惱了多少天。即便我在電話中不斷告知她三芝校區的路途遙遠,自己也不是審查會議的成員,都無法阻止她特地請假來學校登門拜訪的決心。我想她是在找校長、找主任、找班導師都求助無門後,聽見電話另一端能同理且願意對話的我,讓她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試圖力挽狂瀾,找尋所有扭轉結果的可能。
當霸凌事件傳出時,第一時間教官、班導與舍媽都同時啟動了校園安全計畫,被霸凌的同學迅速地被學輔中心接手協助。但毋須多久的時間,隨著好事的同學將霸凌的影片上傳到網路,整起事件立即變成「罪證確鑿」的犯罪事實。看著自己的孩子被霸凌的影像,家長的心痛化為嚴厲的控訴,讓學校高層沒有了退路,將所有參與霸凌事件的加害者與助勢者全部退學。這樣的懲戒是否過重?老實說我無權置喙,畢竟自己不是審查會議的一員。但看著眼神裡盡是焦慮的學生母親,我知道霸凌事件一旦發生,加害人、受害人與旁觀者沒有人是贏家,這是一個無人永遠得利的恐怖遊戲。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會請事件的當事人——被霸凌的同學來校牧室坐坐,並請他吃飯、聊聊。後來才知道事發當下的他其實沒有太多的恐懼,因此也無需處理他可能有的壓力創傷議題,但當我聽見他轉述整個事件的經過,還是為了這些年輕的弟弟們感到惋惜難過。一群氣憤的學長,將學弟團團圍住不讓他睡覺,只為了「教訓兼教導」這個不懂事的學弟,剛來學校不要氣焰太囂張。只可惜學長們用錯了方法,學弟自始至終還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被學長們盯上?而霸凌學弟的學長與圍觀助勢的同學們也全部被退學,無一倖免。
霸凌者也曾是被霸凌者
精神科醫師艾利斯.米勒博士(D r. Alice Miller)在《為了你自己好》(For Your Own Good )中這樣寫道:「人們很難相信這個簡單的事實,所有的加害者都曾經是個受害者。但是應該顯而易見,一個在童年感到自由與堅強的人,就不會需要去羞辱其他人。」請別誤會,我非常清楚霸凌對一個人所帶來的傷害,也沒有想替加害者說話的意思,但正如芭芭拉.科婁羅索(Barbara Coloroso)所言——霸凌是一個霸凌者、被霸凌者與旁觀者共構的一場悲劇。霸凌雖然往往發生在沒有其他人在場或人煙稀少之處,卻不是不可知的。從被霸凌者的神情、言談、服裝與動作就可以觀察得到必定有惡事發生,重點是旁觀者所選擇的立場。如果旁觀者與被霸凌者站在一起,霸凌事件往往就會停止或無法持續;相反的,如果旁觀者選擇息事寧人、冷眼旁觀甚至助勢叫好,霸凌的行為就不會消失。最終,只剩下「被霸凌者自傷或自殺」,或「被霸凌者忍到無可忍而做出激烈的報復反擊」,抑是「對被霸凌者產生了永久的傷害、而霸凌者的行為持續、旁觀者繼續保持漠視」這三種悲劇收場。
在芭芭拉.科婁羅索所寫的《陪孩子面對霸凌》(The Bully, the Bullied, and the Bystander )一書中,清楚地分析了霸凌者、被霸凌者與旁觀者的特色、類型、問題與可能產生的原因。三者的角色、動機、反應方式與需要教育的地方各有不同,但相同的是三者同樣都需要協助。無論霸凌者是使用言語霸凌、肢體霸凌、人際關係霸凌或網路霸凌,對被霸凌者都會產生難以言喻的巨大傷害,同樣對旁觀者也會造成不好的影響。有時,旁觀者對被霸凌者的態度,甚至會帶來比霸凌事件本身更大的傷害。與家庭暴力事件相似的地方在於:這樣的暴力或傷害行為會不斷持續發生,是因為權力控制的輪轉(Power and Control Wheel,註 1)沒有被打破。這與霸凌的四種記號:權力的不平衡、蓄意傷害、進一步的威脅、恐怖氣氛幾乎可說是如出一轍。也就是說,霸凌的背後其實說穿了就是「權力控制」,除非權力控制的其中一個環節被打破,不然類似的事件就會不斷在人類社會中反覆上演。
因此我並不認同某些學者所提出「鄙視是霸凌關鍵」的理論,因為從我所提到、發生在我們學校的實際案例就可以發現,與其說是霸凌者鄙視被霸凌者,不如說霸凌者一開始就感覺到自己所擁有的權力正在消失,而必須透過霸凌的手段來重新取得權力。這樣的故事其實放眼古今中外,屢見不鮮,舊約聖經中〈以斯帖記〉的故事就是最好的範例。
以斯帖記:面對霸凌,我們的責任
隨著處境化聖經研究(Contextual Bible Study)的興起,聖經詮釋學有了愈來愈多元且豐富的樣貌,而拜解放神學、婦女神學運動之賜,以斯帖記的聖經詮釋在進入 21 世紀後也開始強調與過去不同的焦點。例如:王后瓦實提不再是不聽話的小配角,反倒是勇敢對抗父權壓迫、男尊女卑的婦女運動先驅。末底改與哈曼的對抗,也成了小老百姓對抗極惡政權的人權文本,以斯帖記不再只是猶太人紀念上帝拯救的民族記憶,同時也是上帝伸手幫助受壓迫者對抗暴政的最佳範例。從霸凌的角度來看,哈曼、末底改與以斯帖完美演繹了霸凌事件中加害人、受害人與旁觀者的三種不同角色,哈曼因為末底改不願朝他下拜而心生殺意,甚至試圖想要將這仇恨升高到滅族的等級,讓我們看見霸凌者不論出於甚麼樣的動機,總有理由將霸凌行動升高到毫無道理的程度。末底改身為受壓迫者向旁觀者以斯帖所說的話:「妳不要自己以為在王宮裡強過任何猶太人,得以倖免。此時妳若閉口不言,猶太人必從別處得解脫,蒙拯救;妳和妳父家必致滅亡。焉知妳得了王后的位份不是為現今的機會嗎?」(以斯帖記四 12~14,和合本 2010)成了給世上所有人的驚世警句。在面對德國納粹黨人對猶太人與其他少數族群實施大規模的迫害時,馬丁.尼莫勒(Martin Niemöller)牧師有名的「起初他們」懺悔文(註 2),不正是末底改之言的 20 世紀版本!而透過以斯帖記我們知道:上帝沒有與霸凌者站在同樣的位置,祂與所有受壓迫者站在一起。而末底改所說的話,以斯帖奮不顧身的行動,都成了我們基督徒社會行動的最佳典範——面對霸凌,起身反抗、阻止惡行是我們的責任。
其實,台灣人對霸凌一點都不陌生。中國共產黨政府天天透過言語、網路與軍事行動威脅台灣人民,讓我們天天活在恐懼與不安之中,何嘗不是一種霸凌?倘若霸凌的核心就是「權力控制」,全世界與台灣人民都有責任讓霸凌者知道他沒有無限上綱自己權力的機會,除非齊心協力讓霸凌者失去權力,否則霸凌行為永遠不會消失在人類社會。過去的波斯帝國是如此,德國納粹政權是如此,今日的中國共產黨政權更是如此。從校園霸凌事件談到國際社會局勢,也許有人會覺得太小題大作,但追根究柢,其權力施作的方式卻是一樣。
事件之後,新的開始
校園霸凌事件之後,我在新的學期啟動了「新生宿舍訪視」的工作,我與校牧室助理幾乎用了一整年的時間跑完三芝校區超過100 間的宿舍。我們除了在訪視時關心新生的適應狀況,同時介紹校牧室的各項活動之外,也留給所有的新生能夠立即連繫牧師的管道。「入夜之後,會住在學校的人除了舍監和教官,還有我!有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與我反應」我這樣跟每一位同學說道。
真心期盼,這些孩子們知道這個校園不分日夜,總有可靠的大人與他們同行。當他們有可能成為被霸凌的對象時,有管道可以立即申訴;有一天當他們可能搖身一變成為霸凌者時,也會記住:有一雙眼睛,同樣注視著他們。
附註:
1. 此模式是 1984 年由明尼蘇達州杜魯斯(Duluth, MN.)當地推動的「家暴服務處遇方案」(Domestic Abuse Intervention Project,簡稱 DAIP)工作人員所研發,並經由多次焦點團體訪談蒐集受暴者敘述,最後歸結出來。
2. 當納粹來抓共產黨人,我保持沉默——我不是共產黨員;
當他們關押社會民主黨人,我保持沉默——我不是社民黨員;
當他們來抓工會會員,我沒有出聲——我不是工會會員;
當他們來抓猶太人,我保持沉默——我不是猶太人;
當他們來抓我時,再也沒人為我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