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可羅索 (電影工作者)
《沉默》( Silenct,2016 )是導演馬丁‧史柯西斯 ( Martin Scorsese ) 改編自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的同名小說電影,不論是導演或是原著,都早已享譽國際盛名,也因此當2015年來台灣取景開拍時,獲得許多的期待和關注。
馬丁‧史柯西斯出身美國的義大利裔,早期的電影《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1976)、《蠻牛》( Raging Bull ,1980 )、《四海好傢伙》(Goodfellas,1990)等,都是影迷心中必備的口袋片單,除了義大利黑幫電影,後期也以電影資料保存為終身志業,他親自口述的紀錄片《義大利電影課》( My Voyage to Italy,1999) 和向喬治‧梅里葉默片《月球之旅》( Le Voyage Dans La Lune,1902 )致敬的劇情片《雨果的冒險》(Hugo,2011),對電影史娓娓道來,也顯示他在電影這個百年大業裡的卓然風采。
他自述若非後來發現電影是他的天職,也曾夢想當一名神父,而這個夢想促成了他在1988年改編拍攝《基督最後的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1988),引起極大的爭議,他也在訪問中提及紐約聖公會的保羅摩爾大主教在1988年看完影片後,拿了沉默一書給他,促成了他日後拍攝這部電影的契機。
聖杯追尋與公路電影
《沉默》像一則西方騎士波瀾壯闊的聖杯之旅,神話旅程中亞瑟王與圓桌武士英勇的屠龍,面對自身陰影的考驗和整合,這是一場英雄的搏鬥,漫漫的公路電影途中,故事發生在17世紀日本德川幕府時代禁教令下長崎及附近貧困的小村子,兩名葡萄牙耶穌會的神父偷渡到日本傳教,並調查恩師費雷拉因遭受「穴吊」酷刑而宣誓棄教一事。電影以洛得里哥這位葡萄牙神父的主觀經歷,來訴說這一路上面臨的考驗。他如何從震驚於老師的棄教之路到逐漸的領略臣服。
取得聖杯的過程中,英雄之旅的考驗是始料未及的,一如「基督最後誘惑」的猶大,他的信仰恩典是出賣耶穌,耶穌的恩典是被釘十字架,而洛得里哥神父的信仰重生和整合,卻要從捨棄他最珍貴的祭司身分和所有的外在冠冕來到達。
師父、沒有師父到唯一師父
老師、神父,在電影中形成一種特殊的身分意象,在羅馬天主教的組織結構裡,教宗、神父、傳教士各有職分和權柄,像是有形的冠冕,接近上帝的權力象徵,用來教育愚昧貧苦的化外之民永生之道。而帶領自己進入所有神學領域的恩師,卻傳來棄教的消息,對學生來說,不諦是一記深刻的巴掌,就像否定自身與神的所有恩典,而這個冒險前進日本長崎的探查過程,也讓洛得里哥神父,經歷了懷疑老師、否定老師到藉由老師去直接面質上帝的種種試煉,影片中迫切的禱告時質問上帝為何沉默不答的逼問,伴隨著淒厲的踏繪、水礫、吊穴刑罰而來,而答案也從來不是神蹟,導演藉由台灣的高山的雲霧、暗灰冷峻的色調、悲鳴的蟬聲、洶湧的海浪拍打來回應這一切,片尾師徒的經歷交疊,洛得里哥再走一遍恩師的踏繪棄教之路,卻也終於明白,「我的神啊,我的神啊,你為何離棄我」那耶穌被釘十字架的非如此不可,這離棄所有世俗的宗教妝飾屈辱的苟活著,只對著神負完全的關係責任,恐怕才是他此生最艱難的十架和復活。
客西馬尼園的掙扎與天主教堂的苦路
耶穌的被釘十字架,代表著祂為老舊的世界更替了新的生命,而踏繪從代表著對日本信徒的逼迫羞辱反轉成為信仰帶來了嶄新的意義。從「基督最後誘惑」裡軟弱受盡慾望磨折的耶穌平凡無用的形象裡,踏繪棄教的神父,和苟且偷生以佛教徒身分掩蓋基督徒身分的村民,那吉次郎猥瑣的身影裡一再反覆的告解聲中,軟弱而搖晃的追尋上主身影,而非英雄壯烈的殉道犧牲,才是沉默裡不斷敲擊迴圈的鐘聲。
「求你把這苦杯移去;可是,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旨意。」(馬可14:36)
從開始村民期待著羅馬神父的彌撒、洗禮、告解,對十字架、聖母像、念珠等信物的依賴,到末了一件一件的被統治階級逼迫割除銷毀,娶妻、改名、佛教喪禮…《沉默》的張力也在提出一個鏗鏘有力的叩問:甚麼才是真正的信仰?
而爬梳日本的天主教歷史,在禁教長達三世紀後,1865年長崎的隱蔽教友來到大浦天主堂和神父相認,這些禁教後仍世代傳承信仰的平信徒才被世人所知,也被稱為「信徒發現」,也是日本天主教史上的奇蹟見證。
醜女多情的政治諷喻
把福音傳到地極的,從來不止是因為宗教信仰因素,它亦是非常政治的。影片中用幾組角色的對話來映現政治和文化的探討。
首先,使天主教得以傳到遙遠的日本,並取得勢力的原因,是因為大航海時代的政治和商業擴張,而初期也得到日本掌權者的支持,百姓因為艱苦的現世生活,必須納貢、被奴役,而信仰了天主教,但卻也面臨中西文化的衝擊,一神教的天主教信仰就像變了音的外來語在強勢的文化殖民後,雖然成功的使百姓受洗成為教徒,卻也面臨教義被東方多神的拜日文化異化的危機,這些話藉由洛得里哥和當地村民不通的語言和與日本官員的對辯中被提出。也形成了費雷拉神父所謂的沼澤說。意謂著天主教信仰在這片變異的沼澤中無法生根。但弔詭的是日本村民變異卻堅毅的信仰,卻也回過頭來滋養著洛得里哥,甚至連最卑屈軟弱的吉次郎的告解,都重新回過頭來陪伴著棄教後的洛得里哥。
當迫害著日本天主教徒最嚴厲的井上奉行拋出醜女多情的論調時,所著眼的也是日本政治局勢上的選擇,歐洲列強以政治和商業利益欲打開日本的門戶,對轉而採行禁教政策的德川幕府時代而言,可能操縱著村名意識的殖民信仰勢力是非常自大而且危險的,就像爭寵的醜女情婦。而宗教信仰的傳播從來不止是真理的認識,亦牽動著政治勢力的消長。官方踏繪要處理的從來不是反洗腦式的改變信仰,而是殺雞儆猴的權威管教。
神是如此沉默卻又喧囂
整體看來,馬丁史柯西斯處理這部文學電影,劇情終於原著,沒有帶多超出的驚喜,場景、美術、聲音運用的恰到好處,演員也都是一時之選,但因為這部小說本身就廣為人知,踏繪棄教的刑罰掙扎最為電影的高潮,但前段鋪陳許久,中期後就彈性疲乏,也難以呈現出超出原著對信仰思考的其他觀察或洞見,這對期待大師導演與文學名著之間的激盪產生的落差,但也道盡了最好的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難以超越的艱難。但從《基督最後的誘惑》到《沉默》這兩部以天主教或基督宗教為主題的電影,在軟弱者和神的旨意間彼此詰問對話,也永恆的探問了在信仰裡的兩面性,在最為世人肯定時,神說來請跟從我;在拋棄自我時,我們與神合一活出神眼中的我;在失去所有外在標準時得到自我體悟後的冠冕;在卑屈的時候也許最是榮耀神。神是如此沉默卻又喧囂不休,像日月星河,潮起潮落,像七月激烈的蟬鳴聲,整個季節的嘶吼後,Si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