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鄧慧恩/成功大學台文系博士
須田清基的人生一直在尋尋覓覓何謂真理,每有希望他就奮不顧身的投入,然而若是未達到他的期望,他也不會妥協,會改變方向繼續啟程尋找。
身為灣生後代的畫家田中實加,因為家人作為灣生的曲折命運,追溯日治時代被引揚的灣生故事,寫成了《灣生回家》一書,造成討論風潮,並據此拍攝同名紀錄片,成為本年度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台灣唯一入圍,逐漸讓許多人注意到這段因為政治、歷史而造成的動人故事。
田中實加的探索,啟始點是花蓮。我不禁想起,我的博士論文研究主題之一,也有一位名為須田清基(1894-1981)的日本人,離開故鄉來到花蓮,在一連串追求真理的路上,摸索前行,並在台灣娶妻生子,他的後代是當然的灣生,我曾前親往他的故鄉探訪他們。
隨父移民花蓮的須田清基
須田清基為群馬縣碓冰郡板鼻町(今之安中市)人,其父菊造是日本早期前往夏威夷從事種植甘蔗、製糖等粗工的外移農工之一。由於當時日本外移農工普遍有思鄉、生活不適的問題,因此抽煙、酗酒的問題相當嚴重,當時由舊金山移至夏威夷去關懷這些農工的美以美教會牧師美山貫一(1847-1936)便提倡禁煙禁酒,信仰基督教的潔淨生活,須田也是當時最初接受此思想的意見領袖 。
菊造的長子明治郎(1882-1910)曾就讀東京青山學院,參與過日俄戰爭。明治郎本有渡美留學之念,然而未果,於是參加當時新領土的台灣警察官募集,錄取後決定前往台灣,「以教化番民,犧牲己身」為念。出發前,菊造擬定了「須田家訓」,由清基書寫,內容強調勞動的神聖、禁煙禁酒、不貪錢財、重公德而有禮貌,以此勉勵明治郎。
明治郎1910年4月1日在基隆上陸,後來分配到宜蘭山區任勤務巡查,當時這些巡察手邊並無地圖,言語也不通,因此工作情況相當危險而困難,常受當地泰雅族人的襲擊,明治郎也遭受過九死一生的狙擊。然而明治郎不畏辛苦,堅守崗位,一邊熱切學習語言 。然而,同年11月,明治郎便不幸在執行軍務時遭惡水吞噬。喪子的消息傳來,使菊造悲痛萬分,然而卻燃起了年僅16歲的清基湧現一個念頭,他要繼承哥哥的信念,去台灣的土地上生活。1911年11月,須田家遷徙到台灣,居住在花蓮吉野村 。
加入日本救世軍
1914年,清基的徵兵檢查甲種合格,返日加入軍隊,兩年後退役。1917年他到東京四谷加入日本救世軍(Salvation Army)士官學校,清基對於真理求知若渴,行事熱情認真,救世軍特有的「社會鍋」活動,他募得的款項常是別人的好幾倍,而救世軍的街頭傳道的特色:打大鼓、敲鑼、吆喝人群聚集、演講,後來也被清基使用在真耶穌教會的傳道上。然而,救世軍的行善活動未能讓清基清基獲得滿足,後來清基決定返台,就讀長老教會的台北神學校,學習白話字與台語。
非戰思想在心中萌芽
1921年11月,清基造訪主持稻江義塾的友人稻垣藤兵衛(1892-1955),在他家中閱讀了托爾斯泰的《我が宗教》,感受到戰爭的醜惡,「你不可殺人」、「要愛你的仇敵」等聖經字句捶入他的心坎。這對清基是即大的刺激,因須田家一直以明治郎曾參與日俄戰爭、最後還為國家獻出生命為榮,清基也一直謹記父親在他離家從軍時的叮嚀,要盡力為上帝,為國家奉獻己力,而今,「為國家」意義為何?「非戰」(拒絕戰爭)的思想的種子在他心裡發芽。真正刺激他做出脫離軍籍(不做後備軍人)的決定,是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
關東大地震後,由於他欽慕內村鑑三,擔心內村的安危,因此他帶著裝饅頭的箱子,為了躲避當時日本人對朝鮮人的迫害,在箱上寫著「群馬縣人」,到內村的住家去探視未果,就把饅頭分給因震災挨餓的孩子們。地震、朝鮮人被殘害,甘粕正彥趁震災殺害大杉榮與橘宗一等生靈塗炭的事件,帶給清基很大的震撼,他決定脫離軍籍。
他寫下32點理由書寄送給陸軍大臣田中義一(1864-1929) ,自述自己自家庭教育受到的薰陶,基督教對他的影響,更重要的,清基歷數自己半生對國家無論是經濟方面、服兵役、服從國民義務等等的貢獻,證明自己不是貪逸樂而膽怯之徒,而是基於基督徒的立場,不傷害他人生命,也不應支持戰爭,因此之後脫離軍籍,不會再應軍隊的命令行事,相關召集也不再回應。清基明白此舉的危險性,因此他做好準備,他說:「我28個月來靜待入獄,等著被鞭打,等著被逮捕,孤獨的等待著。」不過清基始終沒有受到任何處罰,只有被憲兵詰問,因此他繼續自己的傳道計畫 。
非戰思想並不是清基僅有,事實上這股被稱為「良心反戰」的思潮自明治維新的徵兵制度、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都有類似的「良心的兵役拒否」、「非戰」的行動,雖然動機不盡相同,有些是基於社會主義、勞動者思想,如清基即是宗教因素,但是的確在日本軍國主義的擴張史上,形成一股力量雖然薄弱,雖然遭受迫害,卻不可忽視的良心意志。
與台灣原住民李謹結婚
清基於1925年10月經教友介紹,與長老會女學校畢業的台灣原住民女子李謹結婚,於長老會信徒高再祝(1887-1936)家宅舉行婚禮。此時的清基由長老會轉至聖教會,事師中田重治(1870-1939),並入東京的聖書學院就讀,不過他並沒有待很久的時間便返台。清基的人生一直在尋尋覓覓何謂真理,每有希望他就奮不顧身的投入,然而若是未達到他的期望,他也不會妥協,會改變方向繼續啟程尋找。他很快的被當時傳入台灣的中國真耶穌教會吸引,他前往拜訪高路加,並與他深談,清基非常詳細的記載彼此談話的內容 ,感覺到自己似乎從一個很長的眠夢醒來,這是他想要的真理。他於1927年10月18日特地到安平運河接受高路加的洗禮,成為真耶穌教會的信徒,教名為「須田彼得」,這個信仰自此跟隨他一生,至死未曾更改。
接受真耶穌教會洗禮
清基熱切的進行他的真耶穌教會傳道活動,他的活動力很強,我們可由《灌園先生日記》的記錄發現,清基曾幾次造訪霧峰林家,曾在一新會發表演說,與林攀龍也頗有交情,在林攀龍結婚時曾贈送自己所繪的圖畫作為賀禮。他與霧峰林家的關係應是蔡培火所牽的線。蔡培火在1935年台灣中部大地震後計畫舉辦賑災音樂會,除了邀請演奏西方樂器與演唱聲樂的音樂家,他也演唱自己作的歌,以「番外」方式演唱的歌曲其中,只有一首不是出自蔡氏之手,那便是清基所作的「我が家倒れ」。
清基於昭和12年(1937)10月10日創刊以日文發行的《聖靈時代》,至昭和16年(1941)4月止,共發行30號,每月發刊一回。此刊頁數不定,多為三張六頁的篇幅,清基的言論、作品佔多數,也有其他真耶穌教會信徒會發表稿件,另外也有「南船北馬」、「個人消息」、「來燕歸雁」等專欄,提供教界、人士重要消息交流,清基也將一整個月每天的行程列出,向奉獻這份個人發行刊物的信徒報告自己傳道事務的進行。值得注意的是,即便真耶穌教會與長老會之間因為信徒爭奪問題,一度關係緊繃,但是由這份刊物刊登的廣告贊助看來,反而是以長老教會的信徒為大宗。
觀察清基記錄的消息交流,是跨教派的關懷,記錄的人士範圍包括台灣與日籍信徒,不僅有真耶穌教會信徒,尚有長老教會高天成(1904-1964)、蘇育才(1883-1939)、劉青雲(1894-1982)、聖教會的中田重治、救世軍之山室軍平與其子武甫、無教會主義林添水、郭芳欽等人,可視為1937-1941年以清基人脈為中心擴展的基督教界大事記。
與王昶雄談論宗教與文學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聖靈時代》第24號(昭和15年6月18日)的「南船北馬」有一則記事,記載6月24日清基與淡水出身的文學新進作家王昶雄(1916-2000)一同談論宗教與文學,第26號(昭和15年10月12日)即新闢一專欄為「青年の聲」,刊登王昶雄所寫的〈神の指呼する彼方へ〉。當年王昶雄24歲,就讀於日本大學齒學科。這篇文章以織田信長(1534-1582)所喜愛的謠曲「人間五十年、化轉の中を較ぶれば、夢幻の如くなり。一度生を得て、滅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破題 ,文分四段。此文說明人生短暫,人生的歸趨與生命的真諦是人生永遠的謎,然而為了打造人類幸福的文明,卻帶著人類往焦躁、煩悶的境地去。他提到托爾斯泰中年過後對自身生命反思,孔子也曾言「未知生焉知死」,釋迦牟尼也曾提示人們應設下一切煩惱,放棄慾念,才能得到涅槃的樂境。然而,何處才是人類的歸向?天界是愛、真理、秩序、拯救的國度,而地獄是憎惡、虛偽、渾沌、淪落的地方,我們都該知道該往何處去。最後一段王昶雄連續以幾段聖經章節作為呼喚「上帝已經把天上和人間所有的權柄都賜給我了」、「我要常與你們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馬太福音28:19-20)、「我是永存者!我曾經死過,現在活著,而且要永遠活著」(啟示錄1:18)、「我將我的平安賜給你們」(約翰福音14:27),呼籲人們應當掌握「將往何處去」的鑰匙,除主耶穌之外別無他途,應當向神指呼的彼方前進 。
這篇文章不曾見於王昶雄現存的作品集裡,也是王氏作品當中少見直接探討宗教信仰問題的文章,文章中對於信仰的切慕,呈現出王氏年輕時對於人生目標的思索與熱情,也帶給我們除了王昶雄留給後世的「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另一扇理解台灣前代作家的心情風景的門窗。
以台灣題材設計紙牌遊戲
清基在戰後返回故鄉,曾發起「上毛かるた」,かるた是一種紙牌遊戲,希望以此遊戲教育孩童對於故鄉有認同感,幫助故鄉群馬從戰敗的頹勢重新站起來。「上毛かるた」,是由浦野匡彥(1910-1986)大力提倡的活動,因此浦野被稱為「上毛かるたの父」,然而「かるた」的構想,來自清基。這個構想不是戰後清基返回故鄉後才有的想法,他在台灣居住期間,已經發起了「台灣いろはかるた」,針對台灣的風物人情設計了一款紙牌遊戲,目前台灣已經找不到相關資料,僅能從清基的長子献東(1921- )的記憶來拼湊原樣(見下表),但仍未能回復全部的內容。然而從這份「台灣いろはかるた」,清基對於自己居住大半生的台灣情感也可見一斑,戰後也將這樣的經驗移植到故鄉,促成至今仍流傳的「上毛かるた」。
「台灣いろはかるた」的內容列表[1]
拜訪須田家
2009年10月18日,透過多重友人牽線,我與外子在清基的女兒帶領下,前往群馬拜訪清基的長子獻東一家,他們迄今仍住在父親生前住過的故居。作為灣生,献東與弟妹們對台灣仍有無限的懷念,只能以日語交談的他們,以不標準的台語說出了他們很想念的食物: 米粉,肉鬆,煙腸。中風的献東談及幼時在台灣玩伴,還能以模糊不清的台語,帶有感情,微笑地喚出高再祝醫師之子「耀東」的名字,讓我紅了眼眶。献東年輕時任教於共愛學園,教授英文,曾與在日本教育界耕耘的周再賜校長共事。
當日造訪,受到須田家熱情的招待,献東的妻子烤了美味的蘋果派,為了我要來,買了可口的名產,甚至替我準備了事先提及的遊戲かるた送給我。我一直記得,在要離開的時候,她指著花園說,那棵種在門邊的樹,就是清基親手栽種的。一家人站在門邊目送我們離開時,我竟然有一種親朋離別的感傷,熱淚盈眶。淚眼模糊間,竟彷彿看到有著圓臉的清基先生,穿著褐色的袴,拄著拐杖,慈祥地對我揮手道別。
從救世軍、長老教會、聖教會、中國真耶穌教會的求道過程,清基堅持追求真理的精神,對於信仰而言是一種特異的存在,希望本文的記錄能更清楚地記錄下他可能已被淡忘,逐漸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