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厭世神學家 (身處塵世卻厭世,名為高人實凡人)
或許我們都應該謙卑承認,古今中外沒有任何一個策略、任何一場復興可以「搶救所有靈魂」,幸福小組亦然。教會當然可以推行幸福小組,但實在沒有必要將之視為教會救星或者眾教會一體適用的方針。
如果問:「現在教會在流行什麼?」可能每隔十年都會有不同的答案。二十年前可能有人會回答你敬拜讚美,十年前或許是雙翼、GLN等韓國的小組策略;但現在在台灣問這個問題,大概十有八九會回答你:「幸福小組」。
關於幸福小組和韓國雙翼養育系統的關係,以及如何在高雄福氣教會楊錫儒牧師的推廣和台灣各大教派的推波助瀾之下,擴展至全台各地的過程,在此就不贅述。僅就筆者曾親自參與多次楊牧師專講、幸福小組研討會,以及在教會當中實際參與幸福小組的經驗,來提供一些觀點和反思。
幸福小組幸不幸福?
這套號稱能夠激發信徒傳福音動力的策略,有其固定的運作模式——二週的預備週,接著BEST進場(在幸福小組中稱未信主的福音朋友為「BEST」,為「BEST FRIEND」之意)開始為期八週的聚會。小組聚會具有固定的流程:破冰、敬拜、見證、信息、代禱和交誼時間,其實和一般的小組聚會並沒有不同。但這八週的信息是統一由福氣教會所提供,從「真幸福」、「欺騙者」、「救贖者耶穌」、「禱告的上帝」、「遇見神」、「十字架的勝利」、「釋放與自由」、「幸福的教會」等精心規畫過的內容,針對普羅大眾都渴望的幸福、救贖、自由,循序漸進的帶出「耶穌是唯一解答」的結論,希望在八週過後讓BEST簽下受洗單成為基督徒。
當聽到兩個月的時間就能有「成效」時,老基督徒或許都不太敢相信。畢竟我們都知道要讓一個人改變想法有多困難,更何況是涉及人生基本價值觀的宗教信仰。但「神蹟奇事」確實是在這些教會中不斷的發生——不只是高雄福氣教會短時間人數的快速增長,其他開辦幸福小組的教會,也不斷的見證在小組期間發生組員或BEST病得醫治、和家人和好等等激勵人心的故事。
然而,在幸福小組中發生的並不總是如此「幸福快樂」,還有更多隱而未現的犧牲被忽略。對一間傳統、非小組模式起家的教會來說,一開始能投入幸福小組的同工有限,因此在人力資源的限制下,極有可能造成同一批人員高度操勞和疲累;若牧者或「福長」無法適時體諒和引導,極有可能造成「以傳福音為名行壓迫之實」的窘境。另一方面,若真如牧者所期待的「教會的體質、DNA被改變」、「傳福音成為教會事工的火車頭」,那教會該對無法參與幸福小組或意見不合的會友抱持何種態度?目前筆者聽聞過「成功轉型」的教會例子,牧者的態度大多抱持「不願意順服的信徒就讓他們離開,聖靈自然會管教他們」。換言之,在這個邏輯之下,無法適應新模式的信徒就該在教會中被「自然淘汰」,這時候的教會是否依然是能接納與包容邊緣人的信仰群體?筆者對這點抱持相當大的疑問。
扁平化的佈道策略:與神學的對立?
楊錫儒牧師強調的「扁平化佈道」,其實源於雙翼系統中「平信徒工人」的概念——強調所有信徒都是門徒,服事不該只侷限在全職的神職人員之上,每個人都該回應傳福音的使命;而「幸福小組」自然就是為完成大使命的必要策略。基督新教從宗教改革以來,確實強調「信徒皆祭司」的教義,教會中的事奉也不再只侷限於聖職人員。但詭異的是楊牧師本人卻反對神學教育,甚至將神學教育視為阻礙福音傳播的大敵。未受過神學教育的他,完全忽略了「聖經翻譯」也是宗教改革的重要成就之一。在長達千年的中世紀教會歷史中,聖經的閱讀和詮釋向來是聖職擔任者的特權——未受過高等拉丁文教育的平民,只能完全信任並依賴天主教會的權威。然而,就是在如此封閉和專權的體制中,教會才會發展出販賣贖罪券的謬誤。
楊牧師不斷強調,傳福音該是教會事工的火車頭,甚至認為對傳福音沒有幫助的服事或聚會都該減少。但過度強調效益,卻容易忽略「福音」的本質。這類型強調「傳福音」的策略和模式,都傾向將福音簡化為將人帶進小組、經歷神蹟奇事、受洗進入教會、得救。然後再繼續重複以上的循環,最後就帶出「教會增長」等於「上帝國復興」的表象。
不諱言的,不論是原生的小組教會,或者策略跟進的傳統教會,在幸福小組高強度的密集開展中,確實造就了許多「真門徒」,也讓許多人因此接觸到基督信仰、認識耶穌。然而,對神學的誤解和不重視,卻有可能是未來幸福小組發展的重大危機。「扁平化」也好,「平信徒」也罷,每一個被呼召的基督徒該擔負的責任,不該僅止於「動手」,也應該要「動腦」。如果無法意識到「神學」是源自於人對自身生命歷程的反思,而非學者憑空想像生出來的學問,教會將無法回應歷經更大的苦難與掙扎的生命,或者社會外在環境變遷和動盪。
人數、規模和果效:得救的靈魂還是業績?
每當一套新的教會增長策略發跡時,教會的信徒究竟該「重質」或「重量」?教會強調人數增長,是否有成功神學的嫌疑,就會再次被提起討論。筆者在此無意老調重彈,畢竟福氣教會和楊牧師也否認幸福小組的模式是奠基於成功神學之上。當有人提出對於教會強調人數增長的疑慮時,講台上則以「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條得救的靈魂」,作為有力的反駁和背書。為此,台下的牧者、同工、信徒無不受到極大的鼓舞;當看見眾教會皆如此迫切和渴望「搶救靈魂」,時彷彿也在宣告台灣的教會復興、上帝國的來臨指日可待。
對此,筆者真心的敬佩這群牧者、信徒為「福音」付上的代價——若非真實經歷過福音帶來的生命改變,若非靠著聖靈的大能在生命動工,恐怕很難有忙碌的現代人願意每個禮拜預備點心、禮物、遊戲、信息、見證……,週而復始的操煩。然而當教會開始將重點放在每次的幸福小組有多少人簽下受洗單,將人數視為最重要的評估標準,策略又該如何調整以期達成預估的KPI時,「傳福音」和「拉人進直銷」的界線也逐漸模糊了。
在這裡筆者並非認為,幸福小組無法為教會帶來「質量並重」的進步。事實上,福氣教會對於過去大型教會「前門開,後門也開」、「受洗的人多,流失的人也多」,已有諸多的反省,因此大多成功轉型的教會若非原已實行雙翼養育系統,也必會有其配搭的門徒訓練。在幸福小組的概念中,門訓並非如傳統教會一般的查經解經。畢竟任何與「傳福音」無關的活動都是無用的,每一個門徒都該被訓練、被差派去「傳福音」,這才是身為門徒唯一需要做的。這整套系統最讓人揮之不去的疑惑,恐怕就在於過度簡化聖經和信仰的內涵,面對聖經讓人困惑之處或具有爭議性的倫理問題,也無意面對和處理。神職人員獨佔聖經的解釋權,會友應該順服牧者的權威和教導,也不被鼓勵自行認識經文而與之摔跤。整體看下來教會彷彿回到了中世紀,牧者更是將自己放進了極大的權力引誘之中。過去兩千多年的教會歷史中,絕對權威的集權者軟弱跌倒的案例豈有少過嗎?
結語:「真幸福」(「幸福」和「福音」的定義)
行文至此,或許對當今教會流行的幸福小組有諸多批判,然而筆者並非反對教會推行小組策略,只是提出這套「幸福神學」背後的隱憂。(儘管楊錫儒牧師一再強調「神學無用論」,但無法否認的,福氣教會的運作背後,仍有一套支持其作法的聖經詮釋和神學基礎)
當然福氣教會也強調:「幸福小組只是一種策略」,如有「更有效」的做法,那他們也樂意學習。但其言外之意便是,除非能提出使教會人數更快速增長的策略,否則教會就該推行幸福小組,否則教會就是不願付作門徒的代價,不願實行大使命。如此效益論的看法,豈不和直銷商或業務員告訴你,想要成功、想要幸福,就必須加入他們、購買他們的產品別無二致嗎?
不過筆者也必須澄清,並非所有參與幸福小組的同工,都是抱著如此效益至上的想法。基本上小組會長成什麼模樣,還是跟同工本身的素質或靈命成熟度息息相關。筆者撰寫本文,也僅僅是希望:那些「數字背後的靈魂」所面對的痛苦與掙扎,那些無法在幸福小組中得到牧養、被排除甚至離開教會的弟兄姊妹,他們的聲音得到應有的聆聽與重視。
或許我們都應該謙卑承認,古今中外沒有任何一個策略、任何一場復興可以「搶救所有靈魂」,幸福小組亦然。教會當然可以推行幸福小組,但實在沒有必要將之視為教會救星或者眾教會一體適用的方針。更重要的是,當我們開始將BEST的受洗人數、教會人數增長視為最重要的評估指標時,我們在乎的究竟是自己的業績或得救的靈魂?這需要我們仔細分辨和聖靈時時的提醒,求主憐憫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