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怡萱/新竹大專梅竹長青團契畢契,濟南基督長老教會會友
圖|出日音樂
歌名雖為「護國」,其真正情感源頭卻來自一個簡單的想法:全力守護我們的摯愛!
高一生最後一封家書用日文寫著:「畑でも山でも私の魂が何時でもついてゐます。水田賣らない様に。」(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守護著。水田不要賣。)〈護國山〉歌詞中有一句:「風起田地/過溪山野/吾魂四時看顧守護」便是呼應高一生的家書。
高一生是誰?
高一生(Uyongu Yatauyungana,吾雍・雅達烏猶卡那)生於日治時期的台灣,是鄒族第一位接受高等教育的學生。他保送台南師範學校,在校展露音樂和文學天分,學習現代音樂教育,很喜歡彈鋼琴;畢業後回到阿里山達邦教育所任教,同時擔任巡查,還帶族人種麻竹、水稻等經濟作物,並且創作許多歌曲,甚至曾經帶族人到總督府前表演打獵歌。
高一生打破主流社會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積極學習,同時不忘初心,努力爭取鄒族及當時原住民的權利,希望族人能過更好的生活。在時代巨輪底下,他掙扎於自身原住民的身分認同與日本政府強勢統治之間。日本人撤退後,接手的國民政府看似讓部落得到些許自治空間,卻因爆發二二八事件,使得高一生單純想要打造「高山族自治」的想法,成為日後遭受迫害的導火線——在內因得罪部分族人,而發出不利高一生的指控;在外則是政府透過情治單位,暗中搜集各種可作為叛亂證據的情報。直到 1952 年 9月 10 日,政府以在嘉義市區召開「山地保安會議」為名,引誘高一生等人下山,隨後把他們押送到台北的軍法處看守所,那是他最後一次走出家鄉。
高一生家書與高菊花
高一生被捕後,在獄中持續寫信回家,現存高一生家書共有 56 封,其中 9 封用中文寫、47 封用日文寫;但實際上,他寫的信應該不只這些。
高一生之子高英傑在其回憶父親的《拉拉庫斯的回憶》一書中說:「父親離開我們已經 64 年,當時背負匪諜及貪污的罪名,雖然給家庭帶來極大的創傷,但由於母親堅定的宗教信仰,以及父親當時留下的書信所帶來的激勵(包括歌曲),雙重力量支撐之下,我們走過了無數艱辛的歲月。」
閃靈主唱 Freddy 曾在影片中談到:高菊花得到爸爸的遺傳,頭腦很好、學歷高,一度要去國外留學,還有當外交官的夢想。但因高一生被政府處決,她等於一輩子貼上無法除去的標籤,求學之路中斷,為了討生活,只好去歌廳駐唱。
高菊花和爸爸一樣有很好的歌喉和音感,然而卻曾在駐唱時被要求做「一些特別的事」。台灣史學者周婉窈在描述高菊花的文章〈優雅內面的創傷——素描高菊花女士〉裡寫到:在羅夢娜歌廳駐唱時,一位掛星階級的國防部將領要高菊花服務一位波蘭籍的共產黨頭子。他們跟她說:「如果能幫這個忙,日後要自首也會比較快速方便。」而高菊花當時想:「恐怕我早晚都是要被槍斃的,不幫忙也不行,只好答應。」為此,高菊花天人交戰:「我們鄒族的貞操觀念很深,要幫這種忙實在是很難受,可是不得已呀!為了家裡,為了信守承諾——父親說要照顧媽媽跟弟弟妹妹,我要想辦法活下去,不能那麼容易就被槍斃,活下去也才有能力賺錢養家。唉,運氣不好啦!」這樣的事不只一次,高菊花曾說:「上面有什麼要招待外國人的,就叫我去做很不好的事。我那時還年輕,才二十來歲。……我有很多事盡量要忘記。許多痛苦的回憶,使我覺得自卑。」
身為「叛亂分子」的女兒,一生背負這些莫須有的罪愆,對高一生來說是莫須有,對高一生的子女和家人來說更是莫須有中的莫須有,只因他們是親人,必須共同承擔。高菊花很尊敬父親,身為長女也盡量照著高一生的家書去照顧家人、撐起快要崩壞的家。但她也說過:「我恨我的爸爸。……如果我不是高一生的女兒,晚景不會如此淒涼。」
他也只是一個人
從高一生的家書能看出:他一開始認為可以得到平反,自認沒有做錯事,政府會還給他公道。但漸漸地,隨著時間、局勢的變化,他察覺「回家」希望渺茫,於是只能在書信中持續關心家人(特別是太太)、小孩子、農作物,也包括在家裡做事的長工等等,鼓勵他們要堅強。
Freddy 談到:人們習慣將民族烈士放在崇高的地方,描述他們很偉大的一面、做出常人做不到的事;但他們也都是人。在 Freddy 閱讀高一生家書的過程中,他逐漸感受到高一生的「人性面」:高一生所關愛、在意的家人,擔心家人得承受那難以承受的,也關心家鄉——無論看得到的農地,或看不見的組織結構——會有難以預料的變化。
一開始,Freddy 也是抱著佩服、欣賞高一生這個人的念頭,以「二二八受難者」的角度看待他在國族巨輪底下的犧牲,想要寫一首很壯烈的歌。後來,Freddy 從家書讀到高一生那充滿堅持、勇氣、悲憤、無奈等等「心情」,甚至高一生還在信裡寫歌給家人,讓家人唱歌的時候,就好像他也在身邊。Freddy 說:「這個就是護國山,一個人強烈想要守護最愛的人(和事物)的情感。」高一生的意念堅強如山,他也期待家人能夠像山一樣堅強,正如〈護國山〉歌詞裡唱著:「定著堅強/切莫失落/壯麗如峰」。
不過,Freddy 也吶喊:那麼,高菊花該怎麼辦?若照顧到高一生長女高菊花的心情,那真是既殘酷又無奈!她原本有自己的生涯規劃,卻因為家庭劇變造成人生大轉彎。她無疑愛家人,但也恨這樣的人生;要成為一座山守護著家人,自身必定千瘡百孔!她必須挺身而出,阻擋各種邪惡,甚至可能變成在他人故事裡的邪惡。
讓我們再聽一遍〈護國山〉裡的吶喊:
護國山 英風凌雲
護國山 悲傷激憤
護國山 血淚絞滾
護國山 滄桑冷峻
行公義,守護摯愛
歌名雖為「護國」,其真正情感源頭卻來自一個簡單的想法:全力守護我們的摯愛!這首歌寫的是高一生對家人的愛和高菊花在愛恨交織中呼應她對爸爸的愛。個人的情感可以堅強壯麗如山,立在家鄉或心裡,支持一個人活下去的信念,或維持住一個家族的完整;另一方面,包括高一生本人、鄒族部落,乃至當年所有因二二八事件受害的人們,都需要公義臨到!時至今日的台灣,我們仍然不斷尋求公義。
聖經談到公義像一條洶湧的大河:「你們應該像江水滾滾湧流,不屈不撓地伸張正義!像溪水川流不息,始終不懈地主持公道!」(摩五 24)公義是流動的、擴散的,上主要我們力行公義,為不公義的所在,帶來盼望與改變。鄭仰恩牧師在二二八事件 65週年的講道中提到:「我們常說『公義和憐憫』是從猶太教傳承到基督教的兩根信仰柱石,但不容否認的,公義一直是上帝的首要要求,憐憫則是上帝為滿足公義之要求所提供給人類的『活路』,而蒙受憐憫的人更被要求必須努力實踐公義。」以賽亞書六十一 3 說:「他們要像上主親手種植的樹;他們要秉公行義。」種下的樹結出相同基因的果子,受到公義對待的人也要如此去行,一人影響一人,一代傳一代,如此蔓延開來,把歷史的鏡頭拉遠,就像河流的水向四處擴散,所到之地都得潤澤。
〈護國山〉也寫到對月亮和太陽說話,向日月發聲尋求公道。聽者彷彿看到被關在牢裡的高一生只能透過監獄的小窗,對天上的受造物說話,月亮和太陽都是他傾訴的對象。高一生內心還帶著希望,也混雜著不安、擔心、悲傷、無奈,同時又必須堅強過日子,在書信中傳達「硬漢」般的情感給家人。從人性來說,他一定有非常害怕的時候——怕死、怕家人遇害受折磨、怕族人失去田野土地家鄉;但他依然選擇相信、堅持信念,將千萬柔情包裹在他對家人的字字句句問候,以及看似煩瑣的雜事記錄中:
「我的魂魄會隨時與你相伴,你要多保重。為父親受苦難的菊花、貴美,務必堅持到最後。要好好教導正直(人名)他們。」
「我的魂魄時時刻刻保守著妳。無論是在田間、無論是在山中。」
「我和過去一樣,每天晚上常和妳的魂魄交談,就如同真實的妳在我身旁。」
高一生的魂魄在這塊土地上,除了對家人的情感,希望他們不要忘記,也要向族人說:不要出賣部落、背叛自己生長的土地,因土地是我們的根源。
最後,讓我們細細體會高一生的妻子高春芳親手寫給子女的座右銘:
只要心地光明,生命中會綻開美麗的花朵。人們會集聚在光明磊落的氛圍當中。祈禱讓你和神之間得到連結。雙親的信賴讓孩子有伸展的餘地。神之子(基督)是我家之主。讓人們往極力讚揚的方向行走。萬事先感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