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王博賢/國立政治大學宗教研究所宗教學博士,台北大專學生中心傳道師,台灣神學院信徒神學系兼任教師
加爾文看見當時人民的困難與限制,因此設立了長老教會的菁英共治的精神,不但可避免「會眾共治」的低行政效率,亦可防止「主教制」的專橫獨裁。
民主!不是你想的民主!
民主的意義是什麼?有一次我拿這個問題問周遭朋友,每一個人都有不一樣的答案:「每個人都有權利或義務直接做決策,或是選出決策的人」、「Kill the King」、「選出沙皇(Tsar;Царь)」——這個答案有創意!保加利亞最後一任沙皇退位很久後,還真的通過民主選舉成功轉任國家總理。我們也不要忘記羅馬共和政體下元老院負責選出凱撒(Caesar,俄語翻譯就是沙皇)。當然,「每人一票、票票等值」這很課本的答案,也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中。
另外,也有「把人民放在鍋子裡煮」、「你們是民,我是主!」這種對現代政治與社會很精準的觀察。正當我笑翻的時候,比較勇猛的人開心的說:「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我流著冷汗很慶幸他是生活在台灣,不然我再也看不到他了!雖然我們的左邊鄰居正是體制上全世界最大的民主國家之一。另外一個新婚不久的弟兄回答:「我是民,老婆是主。」嗯,……令人感動的政治正確,我望向他的老婆默默比個讚!
你真的相信民主嗎?
台灣社會變遷調查指出2000年後的10年間,臺灣民眾的民主信念呈現下滑趨勢,無論如何都擁護民主體制的人從59.0%下滑到51.7%,接受獨裁體制的人從15.8%上升到22.2%。這或許與2000年時臺灣社會見證台灣第一次的政黨輪替,而對民主政治也有所期待。但伴隨著陳水扁前總統的弊案纏身,兩大黨的政黨政治的失能,許多臺灣民眾逐漸對民主政治失去信心。
所幸,台灣民主基金會從2011年起,每年會進行兩次由政治大學選舉研究中心執行,從追蹤台灣人們的政治態度研究中,調查台灣人的「民主支持度」。在問卷中非常嚴格的問到:「即使民主有其問題存在,但仍是最好的政治制度嗎?」調查結果顯示,台灣人的民主支持度從2011年開始的趨勢是保持穩定的,而且以年輕人而言,有86.2%的人回答「同意」,對「民主」有很高的支持度。相對而言,Foa與Mounk於2016年在《Journal of Democracy》上面發表〈The Danger of Deconsolidation: The Democratic Disconnect〉中指出,在歐美國家出現了對民主支持度下降、對威權政體接受度上升的狀況。對照著這段時間的世界情勢,人民心目中的民主發展無論良劣與否,似乎影響了民主體制運作的正當性(支持度)。
不過,這就能表達我們比較有民主素養嗎?我們對於民主的想像真的能疊合我們對於民主的支持嗎?有人說:「民主、民主,以民為主、以民為本。」一些華人更以「民本」的理念,說明中國古代政治思想中已經蘊含「民主」的土壤。例如:孟子強調執政者必須以民為本。不過,根據現代的定義,以民為本並不等同民主。更遑論如2006年「臺灣社會變遷調查」第五期第二次的數據指出,台灣有過半的民眾期待接受「聖人」的統治,而不是自己當主人。另外,有將近一半的民眾反對任何示威遊行,並且抱持有罪推定原則。
民主可能是什麼?
我們必須先瞭解,民主的操作型定義是什麼,才好進行後續的討論。然而,民主的定義一如所有社會人文學科一樣,非常困難一言以蔽之。民主可以是相對於獨裁的多數的統治,民主可以跟代議有關,民主可以指涉一種國家制度……。給不一樣的學者與處境做論述,民主就會呈現出不同的樣貌。
今天我們使用的「民主」(democracy,δημοκρατία,démocratie,democracia)字源來自於希臘文兩個字: 人民或公民δῆμος(d emo s) 與公共權威或統治κράτος(cracy)組合,其含意是「統治歸於人民」、「人民主權」或「人民的權力」。因此,我們或許可以粗略的描述「民主」最原始的意義,是由全體人民平等、無差別參與國家決策和管理國家,發展至今,這樣的理念被收斂成人們基於政治平等的集體決策模式。
但是,這邊的「人們、人民」的定義,就成為機巧之處。在英語和古希臘羅馬語境下,民主只是君主制的對立面,只有人口較少比例的統治階級以「公民」的身分進入政治決策圈,這種貴族或寡頭制的政體下的自由,甚至不如開明專制的政體。有沒有覺得這種味道很熟悉?沒錯,這種不太「民主」的政體其實就是我們長老教會熟悉的長老制的概貌。
長老教會是民主的教會?
長老教會會祖加爾文(Jean Calvin,1509~1564)認為,上帝的秩序(order)基本上分為:「宇宙秩序」、「救恩秩序」和「人為秩序」。而人為秩序又可分為「教會秩序」和「國家秩序」兩部分。他核心關切的是教會設立的這個「新社會」是否能呈現出我們早已失落的上帝國的憧憬,進而改變社會,恢復耶穌的上帝國的秩序。
加爾文看見當時人民的困難與限制,因此設立了長老教會的菁英共治的精神,不但可避免「會眾共治」的低行政效率,亦可防止「主教制」的專橫獨裁。正如前面提到的,這不太像我們今日想像的民主。至今,我們的會員和會是不接受質詢制衡的(checkand balance),唯有查帳委員可以對於教會的帳目進行查核,但這樣的查核也僅限於是否有錯誤,而不是針對教會的資源能不能用在哪些事工方向。
這樣的教制有一個對上帝國很美的預見,也有很現實的人性考量。我們教制中,菁英共治的基本預設是:會眾全部都是有信仰的,與上帝有親密關係的,是有聖靈同在的;因此,所選出來的菁英更可稱為「信仰上的楷模」。就如我自己牧養的一個團契,每次投票前都會有公禱時間,祈求上帝的靈感動每一個契友,挑選出上帝的僕人。因著每個人的有限,但又有上帝同在的感動,我們能藉著選票,共同找尋上帝的旨意。但若是所有會眾沒把「信仰」當一回事,選出來的菁英,大概也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神主的憧憬,民主的想像
長老教會的教制被我稱為「神主的憧憬」,為何稱「憧憬」?因為那是因我們心之嚮往所產生的想像。現實的教會處境讓我們看到:「統治」作為資源強制性重分配的權力,讓眾人心生嚮往,奮力角逐。這種五彩繽紛、牽涉各種價值、見解、制度與情勢的交互作用,即使在教會裡仍然無法迴避與脫離。然而,與民主制度相同,我們都有共同的假設:個人是軟弱的、私慾的,皆是透過某些方法找尋共同的意志,在教會中稱為上帝的心意,在世俗政治或許稱為眾人最大的利益。在教會中這樣的想像被現實挑戰,在世俗政治中亦然。
在後疫情時代,特別是台灣疫情處理得宜,政府取得人民大規模的信任時,反而凸顯台灣民主的最大隱患:民主的敵人並不在於違法濫權的政客,而在於我們這些缺乏民主素養的人民。在野百合、太陽花等學運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人民不是好惹的,政治人物會為他們背離民意付出代價。然而,若民主自由並未成為一個國家大多數人不可被交換的價值,縱使這個國家擁有民主的一切外觀(投票、三權分立……),也是枉然。
今日,我們可以用一張健保卡聯繫我們在政府的出、入境資料,可以用行動電話的位置了解居家隔離者的行蹤……;今日,是因為我們暫且相信政府是為了防疫而有所為之。但我們也知道他擁有掌握我們的能力。若政府有意開始侵害人權、走向威權時,這個國家的民主體制很快就會土崩瓦解,同時這又進一步傷害民眾對民主的信心,更會阻礙社會共識的形成。因此,政治體系的運作與我們堅定的民主素養,是鞏固民主不可退縮的防線。然而前面提到的,台灣過半民眾期待接受「聖人」的統治,這與民主素養完全背道而馳,我們不可不留心。
再回頭觀看宗教組織內的權力運作,在我們期待聖人、明君的華人思想中,讓我們在「尊榮牧者」的教會文化裡多了地位高低的區別;在習慣大政府的封建思想深植的文化裡,似乎有效能就是好,不要影響大局就是好。這在在展現出宗教作為民族性與人性展現的平台,我們屬於基督教的人性觀、拯救觀和神觀,與作為華人的人性與群性犬牙交錯。
結語
不知大家有發現嗎?一開始提到的一些對民主的命名其實是矛盾的命題:「Kill the King」、「你們是民,我是主!」這成為一個迴圈,一個從獨裁到民主又陷入獨裁的迴圈。今日我們有更多的制度、思想,要保障我們認為重要的核心價值,以普遍人民意志、利益作為總體方向的「民主」。而在長老教會中,我們與先祖皆看見人心的軟弱,又相信三一上帝作為我們唯一拯救的可能,因此以長老制作為我們的教制,以不可見卻又應該是最強大的上帝主權,制衡著在墜落世界中人心的軟弱。為此我們更應以建立教會的秩序,也就是以信仰作為我們核心價值——不可交換的核心價值,進而在社會中呈現出我們早已失落的上帝國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