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素英 (台灣神學院副教授)
這些理論差異或是看見的差異,都是幫助我們對話,不同宗教中的女性主義者也需要對話,才能使性別議題在台灣社會得到充分討論。
台灣社會逐漸走向多元並列社會,如果了解台灣族群、歷史、政治、宗教和社會發展的多元特質,以及現代與現代後的討論,應該可以理解台灣社會多元走向的形成趨勢,只是在面對多元價值和多元發展過程中,往往遇見相對性的質疑,或者應該說在模糊範圍當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無所適從,特別是碰撞到自己不熟悉的討論範圍。一個社會本身就具備多元和含混,而不同領域和範疇內部也都可以做多元的討論,我們比較熟悉的有台灣社會宗教多元與對話或是族群多元與對話。
這篇文章將藉著性別領域的女性觀點,談二十世紀全球女性在自身處境下發聲, 要求性別平等處遇,顛覆和挑戰主流社會長期以來父家長制對女性的壓抑,以及因不同處境而發展出來的女性觀點多元面向,文中將介紹三種女性主義討論:包括自由主義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女性主義,這些看法說穿了就是不同處境中女性對於性別不平等的事實提出顛覆性挑戰。必須提醒的是:選用女性主義具代表性理論說明多元性,還是不免簡化了女性主義內部討論的多元性;這篇文章的目的在於以女性觀點說明多元價值的發展,因此無法詳盡一一介紹所有女性主義觀點。
與多元不可分割的含混和相對性,也是我們要討論的重點。如何在模糊和含混中不斷對話,做進一步的釐清和深化自己的認知,是解決這種含混焦慮或是模糊性的方法。
追求面對真實自我的女性主義
人們對二十世紀女性主義的評價不一,有人認為這是男性災難的開頭,有人認為是婚姻制度解體的罪魁禍首,也有人認為這是社會進步的因素之一,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突破。從女性的角度來看,一些先知先覺的女性看見男性中心的社會對女性的壓抑,社會透過道德規訓,將女性至於第二性的從屬地位,受壓抑的女性因此起而抵制和顛覆現有社會情況。父家長制的社會價值觀是男性中心出發,男性一般無法體會受壓抑的女性感受,女性主義對父權社會的挑戰使得社會全體必須面對性別平等的公義要求,社會於是乎從父權男性中心思維轉向接納不同性別觀點和批判,在社會系統中調整,女性主義批判使得社會開始關心女性受壓迫情況,從制度面以及思考方式調整,符合性別公義的社會取向。從男性中心到接納不同性別聲音,社會從父權男性中心形式轉向性別多元價值取向。
僵化的社會用道德來規訓人的行為,這樣社會形式背後就是社會權力的運作,所以女性主義批判的是社會的道德化, 以及社會權力結構和運轉的機制對不同性別的壓迫,社會需要改變,才能給受壓迫者公義和正當的人性存有。
女性主義神學家費蘭札(E. S. Fiorenza)長期研究經文與社會中性別議題,面對父權社會對女性壓迫,她提出「君權結構」(kyriarchy)金字塔型社會支配分析,認為父權社會金字塔型結構有著種族、性別、階級、年齡、殖民、族群歧視,而性別則受到社會文化因素的形塑,包括宗教因素,重要的是婦女往往是金字塔的底層,這也說明為何女性主義者認為需要積極努力,才能將被壓迫的婦女釋放出來。
台灣福佬和客家婦女受壓迫的實例不勝枚舉,從早期的童養媳、女孩被賣為養女、裹腳、婦女必須三從四德、重男輕女等觀念,直到今天還有沒完沒了的婆媳問題、不用筆者多費唇舌。台灣原住民文化中,雖有西拉雅、阿美族和撒奇萊雅族的母系社會以及排灣與魯凱的貴族社會制度,但是因為日本殖民與漢系主流文化入侵,走向上文化雜揉特質高,不同族群有著不同走向,教會中也有一些討論婦女神學例如吳富雅牧師討論台灣福佬族群婦女處境與神學,姑目達芭絲牧師從後殖民女性主義探討日據時期泰雅族和太魯閣族婦女處境與神學,都是努力成果。
多元化成為女性主義的基礎
女性主義內部的對話以及認知多元化與多元價值,凸顯在1985年奈諾比世界婦女大會中,西方女性與第三世界女性之間的歧義,當時開始認知到女性主義應該是來自不同國家、地區、階級、種族的婦女,一致反對性別壓迫,卻是因著處境而有不同的需要和主要關注的內容,多元化於是成為女性主義議題共同認知的基礎。
當婦女在自己的處境追求活得真實,活出自己的時候,往往抵觸傳統社會價值,但也因為這樣的顛覆和抵制,婦女的聲音在各地不斷相互回應,最終凝聚成社會運動(說到這裡,我們必須承認,台灣教會相較於台灣社會發展,過去可以算是領導社會的趨勢,現在反而是落在社會發展之後)。20世紀女性主義改變二千年來婦女從屬的地位,以及婦女參與公共領域的可能,然而在女性主義尚未被接納的時候,其主張和價值看法與主流男性中心社會價值是有相對性,從父權社會壓迫過渡到達性別平等的社會,當中有很多模糊和含混的地方。如上所言即使在女性主義的陣營裡,不同女性主義的理論主張,在過程中也一樣遇見模糊和含混之處,例如同是女性主義,後殖民女性主義就會檢視帝國主義和西方文化霸權對第三世界壓迫,對第三世界婦女而言,歐美白人女性主義有追求中產階級利益之傾向,向資本主義靠攏,這些落差看法解決之道就是對話,不斷釐清,最後找到自己的處境和位置,看見彼此間的差異,從差異出發,接受社會多元價值的美好,這過程的掙扎和追求真實的態度,與認識真理的感受一致,其中艱難部分包括自身對陌生討論內容的不安全感和思維分辨的無力感,但也是在其中逐漸逼近追求真理與救贖的可能。
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自己的天空
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論點主要是中產階級西方白人主流社會女性, 除了家庭美滿生活以外, 希冀自己有屬於自己的發展天空,而不只是為家庭或是家人付出而已,達到另一層次的自我認同,對白人女性情況下,卻被莫名空虛所威脅。最有名的代表要屬美國傅瑞丹(Betty Friedan 1921-2006)提出「無名的難題」的困境:許多中產階級白人女性除了配合先生和照顧家人, 逐漸失去自我,失去做為自己本身存在的意義。當然這是全球主流社會都普遍將女性當作第二性的社會情況,這最明顯反映在薪資的落差以及職務升級的落差,社會往往覺得男人比較能夠扛責任,因此女性主義起來主張女性與男性應該平等擁有同樣權利與義務,也就是以 「人」和「人權 」出發的女權運動。
過去那種傳統對男女性別角色的期待,今天還是很普遍,甚至有些人還非常強烈。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是台灣社會的縮影,當然也不例外,大體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人類學家Simon Scott 研究台北區自己創業的婦女,他發現漢系婦女對家庭認同高過自身性別認同,自己存在歸屬於一個家庭,比自己作為一個女性更重要,所以總是忍耐再三,甚至想辦法用算命或是其他方式合理化自己的處境。
傅瑞丹的 「無名的難題」在台灣社會的呈現非常有趣,許多台灣婦女一直要熬到兒女健康幸福長大,可以獨立了,才起身向全家宣告,自己已經盡了義務,也忍受夠了服務家人的日子,現在要去過屬於自己的日子,搬出去自己過日子。這些婦女年齡大則七十歲,較年輕的則是五十幾歲。當然現今台灣社會離婚率高,年輕夫婦離婚時有所聞,如何在婚姻中讓婚姻當事人有更多空間協商他們共同生活的可能,讓女人走出家庭也讓男人走進家庭,共同承擔家庭責任,這當中婆媳關係、生活用度管理、兩性互動等,在台灣社會很多都離不開傳統性別角色期待,公公婆婆還是希望媳婦要洗碗做家事 (明明人家兒子就想幫老婆分擔),男人則要事業有成,在家可以抬頭挺胸 (失業的男子真是很難熬),教會選長老還是有為的男性優先,牧師還是男性比較適合,女性做牧師娘比較剛剛好,有時真覺得性別偏見到處都是,女人在怎麼努力,還是女人。當然這當中不只是性別歧視,更有著年齡歧視,傳統父權社會嬰仔人有耳無嘴,所以教會決策單位小會無青年代表,社會青年現在最可憐,他們是父母用心栽培的寶貝,卻是工作場所的打雜工人。
當然對於底層的女性,特別是美國黑人女性或是台灣的勞動女性,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感覺比較像無病呻吟,有錢又有閒,怎麼還有無名的難題,真還有點不知人間疾苦的味道,勞動階級女性必須為生活用度而奮鬥, 我們在這裡看見中產階級女性和勞動階級女性之間處境不同而產生看法上相對性,挑動我們對二者差異的注意,其中差異性我們將在後殖民主義女性主義中討論。
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經濟平等爭尊嚴
這一派思考特別著重在勞動生產與給付的分析,從婦女就業受資本家剝削出發(Juliet Mitchell)到主張男人對女人的壓迫是所有壓迫的基本,從性與性別壓迫一直延伸到階級、年齡和種族壓迫(S. Firestone),然而真正讓馬克思主義和女性主義關聯的是批判資本主義如何和父權宰制掛在一起,最明顯的就是低給付職業的社會形成,其中婦女在社會或是在家庭的工作都被歸在這類勞力市場,與童工、地位低的男人同一類,也因此確立女性對男性的依賴,同時也深化社會性別分工,男性與資本價值(賺錢累積資本)是畫等號,而女性則是與照顧和看護為主,資本主義社會和父權體系掛勾,貶低家庭照顧或是社會中教育和照顧的勞動力,以資本購買廉價勞動力,使得使用價值透過交換價值,變成低階層缺乏價值和尊嚴的勞動。對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而言,要除去性別壓迫必須同時面對資本主義和父權宰制的交纏社會結構,提出男性要放棄社會所賦於得既有特權,才能達到性別平等。
回到台灣教會實況,個人還蠻喜歡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特別在越來越趨向M型的台灣社會,教會愈來愈中產階級化,其中資本主義社會和父權宰制的掛鉤,對我們是深刻的提醒,特別是對勞動價值的劃分,接近違反聖經倫理和教導。這凸顯在牧者形象的性別角色,一間教會往往不願用同樣的謝禮,去聘請一位女性傳道人(特別是單身),因為男性傳道人的價值不僅止於他本身(男性)以及所受的訓練,也在於他被相對勞動市場價值較低的牧師娘(女性)所襯托,教會可以順理成章地買一送一;然而女牧師的師丈,一開始往往讓教會不知所措,因為他是男性,不宜被女牧師和教會使喚或照顧老弱幼小,以免損害其男性尊嚴,如果師丈不是接受傳統價值的人,師丈搞不好樂得管管雜務、跑跑腿,表現一下對自己夫人的支持呢。
後殖民主義女性主義:跨界積極改造
後殖民女性主義其實是所有女性主義中最有力量的,不僅在於其對西方文化霸權和學術歐洲中心傾向的批判,以及正視種族歧視問題,幾乎也是女性所有對弱勢族群關懷和提供出路反省最徹底的理論。
這派思想比較貼近第三世界女性處境,例如第三世界女性與歐美白人女性之間相對落差,或是台灣原住民族女性與台灣主流漢系族群女性之間落差,指出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往往與父權制緊密關聯,當西方女性主義提出婦女之間的姊妹情誼之時,性別壓迫似乎成了女性主義終極關懷,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第三世界女性主義者莫罕提(Chandra T. Mchanty) 的名言 「除了姊妹情誼,仍然存在著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這說明了性別壓迫往往與種族、政治、歷史、經濟、文化、語言等交織在一起,想解決性別壓迫的議題就必須同時解決種族和政治經濟等議題,後殖民女性主義看法指出性別解放的難度相當高,但同時在這對話中提出一個事實,性別壓迫是社會壓迫的基本形式之一。
後殖民女性主義者Bell Hooks 提出經典的主張,她體悟到女性總是在邊緣或是以邊緣自居也不是個辦法,這不會改變社會中弱勢者在資源分配上與社會角色的困境,她從自己的經驗中,發現邊緣的女性必須向核心擺渡,並且應該在核心與邊陲之間奔跑,甚至主張女性應該去研究男性,也鼓勵男性研究女性,而不要只在女人圈子裡說女人的話,走出邊緣位置走向核心,讓核心與邊緣可以交流,這當中語言使用具有關鍵性重要。這是後殖民女性主義讓人讚嘆之處,跨越界線進行積極性改造。從底層出身的黑人女性知識分子,可以達到這樣的反省和建議,不陷入相對的白人優勢而產生不平,在壓迫的社會情境中可以自由地做內在協商,很是令人驚豔。後殖民女性神學家最有名要算是郭佩蘭教授,剛從台神返回新加坡的陳益慧教授也是其中一位。
含混中抵制與顛覆效用
多元文化中的差異各有其處境因素,往往會對主流文化造成一種抵制或顛覆的作用,主要原因在於主流文化逐漸形成道德主義的僵化,明顯在宗教形態中可見, 當信仰沒有教條和體制之前,信仰就是單純個人或團體與神的關係,但是當體制和宗派形成,就需要不斷被更新,不然就會逐漸落入道德主義意識形態,就性別議題來說,教會兩千年來,都以男性中心以及性別歧視角度解經,所以女性在主流教會都理所當然被視為第二性,教會都不自覺,直到二十世紀女性主義崛起,女性主義經文詮釋產生,才改變基督宗教在性別議題上的歧視認知,基督新教才開始封立女牧師。
以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為例,雖然在1950年就封立女牧師,然而普遍上還是存在性別偏見,特別是性別角色期待或分工,上面陳述我已提過一些,這裡補充說明的是決策的長執選舉還是要選一家之主的男性, 而不是選可能相對比較有時間的一家之女主人。
這也不必太大驚小怪,因為台灣社會結構也是一樣,在一般公司行號,底層職位當中,女性和男性差不多一樣就業,但是越走向領導階層,主管級的男性開始多於女性,金字塔的頂端幾乎都是男性,這部分台灣是比新加坡和香港落後許多,性別偏見現象不僅是不平等,而且也造成社會或教會發展無法往前邁進。就信仰的觀察而言,這是教會在性別議題上未能突破之處,我想恐懼改變是長老會內部普遍現象,許多男性牧者害怕系統被女性成員加入改變,有人害怕失去權力,有人不願改變舊觀念,而教會中女性因為教會長期教導傳統教會觀念,還是認為女性要多順服男性,於是形成女性在教會是第二性的道德認知。長老教會男性女性在性別議題突破上,應承擔共同的責任。
女性主義的性別批判經過一個世紀,在人類歷史中具有重要貢獻,女性主義顛覆人類社會、政治、文化、宗教、經濟、歷史等層面,抵制越來越僵化和走向道德主義的社會系統,釋放在僵化社會中被道德準則綑綁的女人和男人,特別是傳統社會的性別角色期待,過去社會道德標準是男主外、女主內,男人要獨立剛強,女人要柔弱依附,但是女性主義呼籲男女都可內可外,都有剛強和柔弱一面。對於邊緣的女性,後殖民女性主義的觀點提供策略性的反省,值得參考。
各種女性主義思維顛覆和挑戰父權社會,女性主義神學家也顛覆傳統的經文解釋,這些人當中有白人中產階級女性神學家,也有來自非西方的後殖民主義女性神學家、美國黑人女性神學家、非洲女性神學家,就如同女性主義當中不同的理論一般,然而這些理論差異或是看見的差異,都是幫助我們對話,不同宗教中的女性主義者也需要對話,才能使性別議題在台灣社會得到充分討論,幫助台灣社會與教會從性別歧視的挾制中釋放,各自在自己的處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努力耕耘。不同女性主義的差異看來是相對,其中落差或者正是幫助我們看見自身的映照,也是多元價值被接納和發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