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徐芊芊/長老教會青年,現職醫師
即便牧師以非常謙卑之姿,在禱告中和會眾一起坦承軟弱,承認我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苦難會發生時,我內心興起的想法卻是:那麼,我非要這個上帝不可嗎?
若你問我信仰的是什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曾經是慕道友,也曾經充滿感動地受洗成為基督徒。但是,現在的我並不再信仰基督教的上帝。
遇見上帝
要談我是怎麼不信的,得先從我一開始是怎麼遇見上帝談起。這裡要談的遇見上帝,並不是什麼神秘的靈恩體驗,而是我在幼稚園遇見的老師。我讀的幼稚園是一間長老教會學校,幼稚園老師是虔誠的基督徒。對那時的我來說,她是一個很會講聖經故事的老師;更重要的是,她是讓我學會什麼是愛的人。從小是問題兒童的我,至今之所以沒有長歪,有一大半要歸功於那個時候的人格塑型。
不過,開始認真認識基督教,是在我的高中時期。當時的我,正值滿懷希望與理想的少年時期——我深受書籍、影視作品中,那些古典歐洲教堂的神祕莊嚴氛圍吸引,仰慕歷史上基督徒偉人及聖徒的芳蹤;同時,也經常從身邊的非信徒長輩口中耳聞,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是如何在台灣歷史裡,成為人民反抗威權的中堅力量。如此種種,一點一滴地累積了我對基督教的好感,也讓我更渴望認識這位上帝,甚至進入這個圈子,成為當中的一分子。
於是,我因緣際會地加入校園福音團契在校內創立的服務性社團,參加了幾次類似福音隊的活動,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成為慕道友,而後也順理成章,在上大學以後,加入了大學的校園團契。然而就在我大一那年,陸續爆發了「1130 護家反同大遊行」和「318 學運」。這兩個關鍵事件,成為我信仰之路重要的轉捩點。
信仰的流浪與安居
當時的我對於自己的性傾向認同,尚處於探索階段,即使並沒有因為反同護家遊行,而受到太多情感認同上的傷害,卻讓我開始對信仰產生困惑與混淆——當時的我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很好的基督徒同學、輔導、學校老師,要這麼用力地反對多元成家,深信反對同性戀是上帝的心意;卻在 318 學運時,對於那個明顯不公義且黑箱的政府如此寬容,要大家「不要躁進,先禱告求上帝的心意」呢?
於是,我的信仰探索與流浪之旅就此展開。從 318 之後,我開始接觸不同的教會、教派,也開始認識形形色色的人,並逐漸明白所謂「上帝的心意」,不過就是隨著時空背景、人性與權力而會不斷變動的事物。我也從那個時候,開始接觸一些美國無神論者寫的文章和短影音,並對教義與聖經內容抱持批判的思考。可是,那時的我仍從未想過要離開基督信仰——我相信聖經的詮釋、教義的解讀可以很多元,可能因人而異,但有一位上主始終存在,而祂信實的愛永不改變。我當時渴望找一間與我信念相近的教會,在那裡落腳、追隨基督。
最後,我在長老教會青年團契認識了一群秉持「行公義、好憐憫」精神的夥伴和輔導,並在那裡受滋養,培養理性思維與對社會議題的關懷和行動力;而後,更於 2016 年在一間相對性別友善且可容納多元聲音的長老教會,憑著一股熱血與感動受了洗。從那之後,我便欣然擁抱我所認同的信仰,並在探索的過程中,慢慢確立我的同志身分認同,更自信、堅定地以同志基督徒的身分,參與往後幾年同性婚姻合法化的運動,同時也喜樂地在教會參與禮拜與團契。
轉捩點
假如,故事就這麼停在這裡,這將會是一個很美好的見證分享。那麼,一定會有人感到好奇,又是什麼樣的轉捩點,讓我拋下「基督徒」的這個身分認同呢?
這樣想的人,恐怕要失望了。或許在很多極具張力的棄教故事中,主角總要經歷一場人生重大變故,讓他從此對信仰產生懷疑,又或是因為某種身分、某些議題在教會被孤立、欺凌,才導致他下定決心離開信仰。但在我的故事裡,這些都沒有。
當我真正下定決心拋棄基督徒的身分認同時,我正在一間性別友善、多元包容且善待客旅的教會聚會,牧師的教導也不是那種免洗講道或成功神學,而是真正富有內涵、貼近信徒生命處境與信仰實踐的宣講。我相當欣賞這間教會的牧師,也和會友相處融洽。
沒有什麼特別的引爆點,只是隨著日常的人生體悟,一點一滴的累積,讓我慢慢地發現,這個信仰似乎不再適合我——某一天我突然察覺:過去會讓我感動到痛哭流涕的講道內容,如今卻再也沒有辦法說服、感動我。不論我如何逃避,神義論的矛盾及無法解答的苦難議題始終存在;它們成為我信仰中的矛盾,而這矛盾總在我面臨天災人禍之際,再度浮上水面來問候我。
當牧師站在講台上,試圖以「無能者的大能」為那些無法詮釋的苦難議題作結時,我無法再被說服了;即便牧師以非常謙卑之姿,在禱告中和會眾一起坦承軟弱,承認我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苦難會發生時,我內心興起的想法卻是:那麼,我非要這個上帝不可嗎?
曾經,一神信仰吸引我之處,在於祂是一個「包牌式」的上帝——祂是獨一的,我只要信祂,把世界的源頭歸於祂,我的日常生活起居要怎麼過,未來要往哪裡去,通通都歸於祂就好——因為祂全知、全能、全善,祂愛我、知道我的一切。可是,當這些無法同時成立時,我只想要信仰一個善良、能與我們的痛苦同在的神。這樣的話,非基督教的上帝不可嗎?媽祖難道不行嗎?如果我今天追隨基督只是為了「行公義、好憐憫」,那麼非三一上帝不可嗎?單純地跟隨耶穌不可以嗎?於是,許多觀念與過去對基督信仰的情懷與執著,遂逐漸被我放下。
神學、虛無主義到存在主義
多年前,我曾經參加一場「解殖民與轉型正義」的神學論壇。當談到「去殖民化的上帝」時,講師提到有美國原住民學者曾提出:在閱讀以色列人出埃及進入迦南地的故事時,不可落入單一、片面的解讀,必須加入以迦南人為中心的視角,嚴肅看待這個暴力征服的故事。這讓當時的我感到驚奇與困惑,我一邊認同應該以不同視角來解讀迦南人故事的同時,卻一邊困惑:如果這種幾乎顛覆核心教義的「神學」,也可以稱之為神學的話,那麼耶和華的正當性又何在呢?要怎樣在接受這種神學的同時,卻依然相信基督教的上帝呢?
如今,我也不再糾結了——我終於看清耶和華就是基於某種政治目的,從地方神明隨著歷史演進逐漸進化,最終被升格成現在我們認識的三一上帝。從此之後,我也可以單純、自由地欣賞耶穌,不再執著他到底是不是上帝的兒子、是不是「完全的人、完全的神」——對我來說,是時候把他從三位一體的十字架上卸下來了。
從此之後,我便如吃了果實的夏娃一般,雙眼明亮了。我雖然並沒有因此變得能夠分辨善惡,而只是單純地意識到:所謂苦難,既不是撒旦的攻擊,也不是上帝的試煉,就只是純粹的苦難。從此,我不需要再花心力去思考苦難為什麼存在;我只要承認苦難存在,好好去面對與接受就好。少了這層糾結,讓我感到輕鬆不少。如此一來,當親友逝去時,我就可以專注於哀悼,而不必去思考他曾經存在,或者他的逝去背後隱含什麼意義。
然而,凡事都有一體兩面,當我們停止追求意義,便容易陷入荒謬與虛無主義中。我有好幾次陷入迷惘與空虛,也曾嘗試回到信仰的懷抱;只是,在我發現現實的樣貌,比起我曾嚮往的基督教救贖論,更加接近卡謬的荒謬哲學之後,我便很難再次從這個信仰中得到安慰。此後,我在虛無主義中經歷了一番掙扎、摸索,最終擁抱存在主義思想,也因此獲得了救贖。
既然沒辦法再相信上帝存在,那麼我賦予自己生命的意義就好,這樣就可以活下去了。對我來說,這個意義可以是任何事——可以是每天好好吃飯、睡覺,與所愛之人好好生活;也可以是在悲觀的政治局勢中,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氣;更可以是更深更遠的理念與價值。哪怕是再小的意義,這些都是支持我繼續前進的力量。
我的信仰
那麼,若你再問我信仰的是什麼?我會這麼告訴你:現在的我,可能還是會去教會,但不再是因為我相信上帝,而是因為那裡有我志同道合的友人與我追求的理念價值。現在的我,可能還是會嚮往耶穌捨己的精神,想要愛鄰舍,想要行公義、好憐憫;但不再是因為我相信上帝或追求上帝國降臨,而是我相信這麼做,可以讓我和世界暫時變得更好。這些便是現在的我所信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