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漢鼎 (台東基督教醫院醫師)
魏克琳宣教士的一生,像是一盞照亮蘭嶼陰暗角落的燈光。她為族人獻上一切所有。
「你的話是我腳前的燈,是我路上的光。」--詩篇119:105
前言
2016年,我們開始有機會和蘭嶼的居家護理師張淑蘭(族語名:希.雅布書卡嫩)合作,一起來進行蘭嶼的癌症和末期病人的照護工作。在多次前往蘭嶼後,深深感受到蘭嶼獨特的文化傳統和基督教信仰的面貌。在種種傳統禁忌中,蘭嶼的達悟族人,從信仰中活出了不一樣的生命。這點讓我覺得很特別,很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當初是誰將福音的種子帶來蘭嶼?是誰在這裡進行澆灌和修剪的工作?又是誰讓它呈現今日的面貌?這些都讓我覺得好奇。
後來我讀到董森永牧師的書《飛魚的故鄉》,書中清楚整理出福音在蘭嶼島上傳揚的過程。其中包括二次大戰後將福音傳揚到原住民部落的孫雅各牧師(Rev. James Dickson),駱先春牧師,和多位阿美族牧師的故事。其中還有一位相當特別的女宣教士,是加拿大籍的魏克琳(Grace Irene Wakelin)宣教士,忍受艱困的環境,獨自一人在蘭嶼住了25年,學會達悟族語,並翻譯了部分雅美聖經和聖詩。董牧師在書中詳述了魏克琳宣教士在蘭嶼所做的各種事工,讀後讓人有很深的感動。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為什麼選擇到蘭嶼?為什麼是單身一人,沒有差會的支持?為什麼願意將一生的精華歲月奉獻在這座島嶼上,做著一般人看來猶如徒勞無功的聖經翻譯工作?這是《飛魚的故鄉》書中著墨較少之處。感謝主,後來魏克琳宣教士年老回到加拿大後,有朋友為她整理了一本傳記,書名叫《蘭嶼之燈》(A Lamp for Orchid),書中詳述了魏克琳宣教士到蘭嶼去進行宣教工作的前因後果,她接受的呼召,所遭遇的挫折,和她如何依靠上帝的帶領,來完成不可能的任務。這本書,讓我的許多疑問有了答案。
魏克琳宣教士的故事,不要說一般人很少聽聞,即使是台灣的基督徒知道的也不多。蘭嶼老一輩的族人或許還有一些印象,但年輕人可能也不太記得了。我在讀完她的故事後,覺得這樣一位愛主,為主付出一切的勇者,她的事蹟不應該被埋沒。我想上帝讓我能夠有機會知道她的事蹟,從前述兩本書以及謝玉珠師母(董森永牧師娘)的口述故事,嘗試將她不平凡的一生呈現出來,以此見證上帝的大能,如何透過魏克琳女士,來光照蘭嶼達悟族人的內心深處。
出生
魏克琳女士1909年在加拿大曼尼托巴省(Manitoba)溫尼伯(Winnipeg)出生。出生不久,全家就移居到薩斯喀徹溫省(Saskatchewan)的內維爾(Neville)。她的父親在當地成功地經營一所廣大的農場。魏克琳女士是棕眼黑髮,個子相當嬌小。她曾為此而苦惱,不過後來她到蘭嶼後,生活在同樣嬌小的達悟族人當中,反而讓她更自在,她也因此而感謝上帝。
魏克琳女士排行老大,有兩個妹妹和三個弟弟,家人關係相當和好而密切,後來她的弟妹們都成為她的後盾,大力支持她的宣教事工。她小時候曾收到一本書當作聖誕禮物,叫「兒童的52則聖經故事」,她深愛不已,反覆閱讀,直到書本破爛不堪為止。她的信仰是從這本兒童聖經故事而啟蒙。
魏克琳女士高中畢業後,進入雷吉納(Regina)師範學院就讀,在此接受了基督教信仰,畢業後就在內維爾鎮上學校擔任老師。當時有一位傳道人推薦她讀一本內地會(China Inland Mission, CIM)宣教師戴德生(Hudson Taylor)牧師的故事,這本書激發了她對上帝的信心,也感動她將來想成為同樣的一位為主傳福音的人。
到中國教書
後來魏克琳女士轉到聖經書院教書,禱告中,上帝感動她要去做海外宣教工作。她曾多次毛遂自薦請求內地會派遣她到中國,但始終被拒絕。主要理由是認為她一個弱小女人家,去到異國異文化的社會,可能不但幫不上忙,更會變成他人的負擔。她並不氣餒,有一天她忽然想到,她在學校教本地學生英文,如果換成到中國去教英文,一方面賺錢養活自己,一方面做宣教工作,豈不是兩全其美。這次上帝果然為她開了門,讓她申請到安徽安慶大學的英文老師教職。1947年9月,當時她已38歲,她去到中國,一邊在語言學校學中文,一邊在安慶大學教書。她放膽在課堂上講聖經故事,深得同學的愛戴,讓她覺得很有成就感。
然而好景不常,1949年共產黨席捲整個中國,並將所有外國宣教士趕走。她隨著差會先遷往上海,再輾轉到香港。之後在友人邀請下,來到台灣台南,在光華女中教書。初到台灣時,她得知台灣除了有講華語的人之外,還有許多原住民,其中蘭嶼的雅美族人,甚至還很少人過去傳福音。她當時覺得光是學中文就已經很困難,壓根就不會考慮去學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也因此並沒有前往原住民部落宣教的想法。
我在此,請差遣我
她在台南一方面在學校教書,一方面也協助差會帶領主日學和夏季學校等活動,度過快樂又充實的兩年半。然而有一天,她在台南街頭看到了一群原住民,讓她深受震撼。她想到台灣島上還有一群人,渴望福音,卻又沒有機會聽聞,這件事讓她困擾不已。她為此持續禱告,心中越來越確信,上帝要她去到福音未得之地的蘭嶼,去為祂做工。
雖然她有了這個感動,但在現實上有兩重障礙讓她不敢貿然前行。其一,她在台南教英文,可以靠這份收入來維持生活,一旦前往蘭嶼,這項專長將無用武之地,她將陷入完全沒有收入的窘況。其二,她雖然會中文(華語),但當時蘭嶼的原住民只會用日語和族語,只有在學校就學的小朋友才會華語,語言的障礙,會是一大難題。她回憶起戴德生在內地會宣教工作所強調的兩點原則:
1.信靠主,且唯獨信靠祂。
2.靠禱告感動人,且唯獨靠禱告。
她為此不斷向上帝禱告,而上帝也回應了她的呼求。她遠在加拿大的家人,她的兄弟厄爾(Earl)和另一群團契的兄姊知道了她的心願,紛紛慷慨解囊願意奉獻她的生活所需,讓她在經濟方面沒有後顧之憂。
此時她也開始諮詢前往蘭嶼宣教的可行性。她寫了一封信給「山地宣教之父」孫雅各牧師(美國人,同時也是她來到台灣的保證人),請教他一個單身女子是否適合前往蘭嶼宣教。孫雅各牧師的回答相當正面,他回覆說,有家眷小孩的人完全不適合,單身男子則需要有妻子來照顧,像魏克琳這樣的單身女子,再適合不過了。得到孫雅各牧師的正面回覆,讓她大受激勵,於是她辭去教書的工作,專心等候啟程前往蘭嶼的時機。她在讀聖經時,讀到詩篇93篇:
耶和華在高處大有能力。
「是的,祂是大有能力的神。」她在心裡如此回答。
蘭嶼
1955年,她終於等到最早開始在蘭嶼宣教的駱先春牧師陪同,一同搭船前往蘭嶼。魏克琳在開往蘭嶼的船上和駱牧師有一段值得紀錄的對話:
「蘭嶼,好美的名字,島上真的有蘭花嗎?」
「是的,蘭嶼島上的蘭花很多,滿山遍野,到處都是,所以才會叫蘭嶼。」答道。
「可以多告訴我一些島上的景況嗎?」
「我所知的,你大概都已知道了,等你親自去過,親自體驗就更清楚了。」答道。
「蘭嶼不大,約12平方英里,步行一圈約需12個鐘頭,可以走訪全部6個村落。這6個村落分別是紅頭,也是最大的村子,椰油,野銀,漁人,朗島和東清。」再答道。
「聽說你幾年前帶著幾位原住民基督徒,在這六個村子傳福音,為主見證。」問道。
「是的,現在6個村子裡,每個村子都有一所教會,四間是茅草蓋的,兩間是石造的。」答道。
「在不會講雅美族語的情況下,你如何跟他們溝通?」問道。
「是很困難,但這是可以克服的。蘭嶼老一輩在日本統治時,都學過日語,年輕一輩則會講華語,所以我們是混用日語,華語和雅美族語來溝通。」答道。
「好一個混用,那我該怎麼辦?」問道。
「你不會有問題的,Grace,你會講華語,很快你就可以找到會講華語的小學生來幫忙你。而且你已經有一本菲律賓伊萬特語(I-vah-tan)的小冊子,跟雅美語很接近。沒問題的!」答道。
「將來你也要將你所聽到的雅美語記在小冊子上,很快你就可以熟悉他們的語言。」駱牧師再三叮嚀。
因此魏克琳宣教士擔心的第二點,語言障礙的問題,似乎也從駱先春牧師處得到了解答。駱牧師陪著她探訪了蘭嶼六個村落,將魏克琳宣教士介紹給大家認識,大家也相當熱誠地歡迎她的到來。後來因為天候因素,駱牧師被滯留在蘭嶼兩個月,魏克琳宣教士也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向駱牧師請教雅美語,逐漸讓她減輕了語言溝通上的心理障礙。
簡樸的生活
魏克琳宣教士初到蘭嶼時,就住在椰油教會裡。累了,打開行軍床,掛上蚊帳,倒頭就睡,完全隨遇而安。然而教會是公共場合,許多信徒隨時進進出出,有時就旁若無人在教會裡大聲禱告。有時族人因為某些忌諱,害怕在家裡睡,晚上也會擠到教會來,生活上其實不太方便。有一回魏教士回台灣,當她回到蘭嶼時,發現會友們已經為她在教會附近築了一間茅草搭的小屋,她的隨身物品也已經搬進去,讓她非常開心,心中不禁高唱:
「無論何往,往何地方,
或履平原,或越山崗,
或居大廈,或住陋房,
耶穌同在,就是天堂。
哈利路亞,真是天堂。」(摘自聖詩” Where Jesus Is, ’Tis Heaven”)
她生活的花費也相當省,自己種菜,種番薯,偶而從本島採購一些生活用品外,其他多半花費在交通費用上。有一回她因為牙痛回到花蓮就醫,路上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錢幾乎快花光了,她將她的需要放在禱告中,求主預備。沒想到幾天後她收到朋友的來信,信中提到有感動像為她的生活所需奉獻,信上的日期正是她向主祈求的同一天。隔不了多久,她就收到朋友寄來的支票,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
她的節儉也表現在她的飲食和穿著上。她和蘭嶼人一樣吃芋頭,番薯和魚。想吃西方的食物時,她會用煤油爐烤麵包。她知道單身生活在外島,健康的身體很重要,她雖然吃的不多,但少量多餐,每餐都有顧到。至於穿著,都是最簡單的服飾,穿到破爛為止。有一次她回台灣參加外國宣教士會議,要在會中做報告。她突然問她的朋友,自己的衣著是否不適合上台,其實在旁人看來,根本是太寒酸了,於是趕快帶她到最近的服飾店,臨時採買了幾件新衣服。還好她的身材嬌小,很容易可以在本地找到適合的服裝。
她輪流在各村傳道,常會借用會友家中木造的工作房居住。若干年後,會友們有感於她長期對族人幫忙,為她修建了第二所較堅固的房子,她把這所房子叫做「大玩具屋( big play house)」。這間屋子對魏教士來說剛剛好,但對她的朋友而言,就真的只是玩具屋了。有一回她的朋友方敏英(Virginia A. Fey)宣教士(美國人,負責阿美族語聖經翻譯)來訪,兩人同住在這間大玩具屋中。方教士個子高,站起來就幾乎頂到屋頂,躺下來身體也不容易伸直,但兩人同住,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陪伴婦女和小孩
魏克琳宣教士到蘭嶼後,便積極學習族語,其中有一位重要的協助者,是謝玉珠師母。謝師母常陪著魏教士徒步到各村傳福音。魏教士常會用約翰福音3章16節:「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致滅亡,反得永生。」來向族人介紹這個信仰。男性族人常常嘲笑她們,說神怎麼會生孩子?謝玉珠才是我們的神。儘管如此,她們也並不氣餒,轉而向婦女,小孩傳講。
在《飛魚的故鄉》一書中,董森永牧師這樣描述魏教士在婦女中的工作:
「達悟的婦女很純樸,…喜愛學習,愛主熱心,容易跟魏教士聚在一起。魏教士藉這樣的聚會跟婦女們做朋友,傳道,並學習達悟語,給予婦女們教育。說聖經故事,教達悟母語文字(魏教士自創的ㄅㄆㄇ拼音),教她們衛生知識,探訪有病的婦女,安慰傷心的婦女,救濟她們的需要,醫治她們的病痛。」
魏教士也很喜歡小孩子,常會拿糖果送他們,她的家也成了社區小朋友的活動場所。小朋友因為在學校上學,能夠直接跟魏教士用華語溝通,魏教士就教小朋友聖經故事,介紹耶穌,教他們唱歌,醫治小朋友的傷口,帶他們去野外郊遊。許多小朋友從小接受了這個信仰,長大後紛紛成為教會中堅的服事同工。一直到今天,還有許多蘭嶼達悟族人還記得小時候魏教士對他們的教導和照顧,也很懷念她。
為了傳道辛苦跋涉
魏教士為了將福音傳遍全島,常常辛苦跋涉到各村。早年環島公路還沒開通,只能一步一步走在布滿礁石和雜草的崎嶇小路,非常的危險又辛苦。謝玉珠師母回憶有一回兩人一同辛苦步行的經歷:
「令我記憶深刻而難忘的是1964年的7月10日這天所發生的事情。當天魏克琳姑娘突然告訴我,有重要事工得去朗島部落找婦女,我告訴她傍晚前也許到不了,但她仍堅持前往。那時的環島石頭公路,正施工到機場的尾端,之後就是羊腸小道。我們沿著古道前行,到虎頭坡的路段,我們背著行李,攀爬山邊的樹林或石壁,然後穿越隨時滾落的石頭山頂往下走。好不容易看到椰油村落,又下一場大雨,稍作休息又趕緊趕路去,有時走沙灘路、石頭路、田埂路都有。走到椰油末端的洞口,又是一段非常險惡的岩石峭壁路,雙手要緊握岩石,雙腳要踏穩礁岩,否則一個不留神就會掉入海溝中。走到此天色已昏暗,到了五孔洞,已經完全暗了,夜黑風高的晚上沒有手電筒,也無一個行人路過,我們禱告求神保守此行。五孔洞到村裡的路段不遠,但要經過崎嶇難行的礁石路,還得路過墳墓,幾乎可用「爬」這詞來形容。當時因看不見路面,只好用雙手及膝蓋找路口,黑夜讓我們跌跌撞撞,墓園讓我們毛骨悚然,走迷了路再重新來,鞋子已不成樣,身上多處傷痕流血,約近深夜12時才抵達村子。我們疲憊、受傷、又餓,模樣狼狽極了,又不知該投宿在哪個人家。感謝主!神預備一個名叫sinan tazazyaw(江水月)的婦女接待我們,為我們預備飯食。在朗島教導婦女約一星期後,又循原路回去。」
(參見「她的故事 謝玉珠──達悟區會漁人教會師母」一文)
一直到1970年代晚期,環島公路完成,島上才有載客用的巴士,魏教士才不必再如此辛苦跋涉。然而她享有如此的便利也不過幾年,1980年她就因病離開了。
照顧醫治病人
魏教士不是醫師,也沒有受過醫療訓練,她只有一個簡單的急救箱,但令人不可置信的卻成功地救了好幾位小病人。董牧師憶及,曾有一位五歲的小妹妹叫李月鳳,因為背部關節畸形彎曲,傷口潰爛生蟲,惡臭沖天,沒有人敢靠近。雖經衛生所醫師處理卻未見好轉。魏教士知道後,和謝玉珠一起每天幫女孩清傷口,把膿排出,用開水消毒,持續了3週,終於讓傷口癒合。小妹妹後來雖然仍有背部畸形,卻也順利長大成人,還生了幾個孩子。
另一個案例是漁人部落的蘇先生和她的太太施女士,1961年他們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嬰。早期蘭嶼因為物資缺乏,生存不易,衍生出來的禁忌之一,就是會將雙胞胎視為不祥的徵兆,而犧牲掉其中一個,希望可以增加母親和另一個嬰孩存活的機會。蘇先生和家族中的長輩本來也有此打算,但蘭嶼衛生所的助產士邱媽媽和另一位協助接生的基督徒施秀金女士嚴厲警告他們不可以殺嬰。施秀金將雙胞胎的事告訴魏教士,魏教士就和謝玉珠師母一同到蘇先生家中,禱告後就開始照顧蘇太太和雙胞胎女嬰,幫她們洗澡,換尿布,餵她們吃。食物不夠時,魏教士就商情軍方協助,得到指揮官的同意,免費供應蘇先生一家的食物和藥品,一直到兩個小孩長大到會走路為止。
Menoyo女士的奇蹟
魏克琳宣教士在協助醫療方面,最經典傳奇的一個例子,應該是Menoyo女士的故事了。魏教士到蘭嶼後,得到台灣本島教會醫院很大的支持。每次她回到台灣本島,教會醫院就會提供她不少藥品,讓她帶回蘭嶼。因此,她的住所也成了一所小型的醫療站,族人有任何不適,都會先來找她。即便後來蘭嶼島上的衛生所開始設立,族人仍然寧可先找魏教士,而不願到衛生所就醫。
有一天Menoyo先生請她去家中探望Menoyo女士,當時只見Menoyo女士肚子很大,猶如懷了7-8個月的身孕。Menoyo先生連忙說明他太太並沒有懷孕,他擔心可能有其他毛病。當時剛好蘭嶼島上有一位挪威籍的醫師前來巡迴醫療,她趕緊請那位醫師來診治,結果判斷是卵巢囊腫,醫師並建議他們應該要轉到屏東去開刀。當年屏東對蘭嶼族人而言,像在天邊那麼遙遠,而且想到竟然要剖開肚子來醫病,這完全是蘭嶼族人難以想像的恐怖情況。即便醫師和魏教士一同苦勸,Menoyo一家人仍然堅定拒絕。
兩年後,花蓮的一所教會醫院(應是門諾醫院)來蘭嶼義診,此時Menoyo女士已經腹脹的更嚴重,連呼吸都有困難。醫師建議應該盡快轉回花蓮開刀,並承諾完全免費。這次Menoyo一家人終於同意了,並答應在魏教士的陪同下,要到花蓮開刀。但此時古老的迷信思想又開始在Menoyo家人心中蔓延開來,他們又開始動搖。魏教士知道,這次如果再不採取行動,Menoyo女士必死無疑。她用盡心力,帶領Menoyo一家人向上帝禱告,並鼓勵他們信靠全能的神。好不容易終於讓Menoyo女士和她先生來到花蓮。
雖然醫院承諾不收取任何醫療費用,但交通費和出院後在花蓮住宿的費用都不是Menoyo一家能夠負擔的。魏教士二話不說,就將責任完全扛下,自掏腰包來資助Menoyo一家。她非常清楚,這是一場非贏不可的戰爭,如果Menoyo女士不幸喪生,對蘭嶼所有教會都將是一大打擊。所幸手術非常成功,Menoyo女士逐漸恢復健康,在術後三週平安返回蘭嶼。這對蘭嶼族人來說,完全是難以想像的奇蹟。從前蘭嶼人相信生病就是惡靈纏身,經歷此事此事後,蘭嶼族人都深深相信,如果生病,就到教會醫院去,那裏的醫師會把病魔「切掉」。
翻譯達悟語聖經
雖然福音傳到蘭嶼後,很快就在各個村子都建立起教會,然而因為傳道人不足,又沒有蘭嶼人自己可以讀的聖經,信仰始終只能停留在表淺的層面,難以在族人心中扎根。魏克琳宣教士到蘭嶼後,很快就注意到這個情形,因此將上帝的話語翻譯成族人能夠理解的雅美聖經,就成了她最重要,最想推動的一件工作。然而學會當地語言是一回事,要將不同文化背景的聖經翻譯成當地語言,則是完全不同的事。達悟語屬於南島語系,本身缺少許多抽象名詞的對等用詞,例如要翻譯「聖靈」這個詞,達悟語就找不到適合的詞來表達「靈」的概念。雖然達悟語中,有類似人的「魂魄」的詞語,但拿來翻成聖靈,則並不恰當,容易讓人產生泛靈(萬物皆有靈)的聯想,後來只好翻成「偉大的力量」。類似的例子多到不勝枚舉,這也是魏教士在嘗試聖經翻譯時所遇到的第一個難題。
另外,當二次大戰後,台灣開始進行山地宣教工作,將聖經翻譯成各族族語的工作,也熱烈在進行中。許多本地和外國來的宣教士,紛紛投入此一工作。原本宣教士們已經開會決定,用羅馬拼音來為各族語言造字,以利聖經翻譯工作。但因為國民政府此時也強力推行國語政策,強制要求必須用ㄅㄆㄇ注音符號來翻譯,讓整體的聖經翻譯工作橫生波折。但許多族語的發音是無法用注音符號拚出來的,宣教士們只好自行再發明注音符號的變體,來勉強套在族語上。魏教士原本是用羅馬拼音來記錄達悟族語,因為政府的國語政策,另外也考慮到小學生對注音符號的熟悉程度比羅馬拼音字母高,她決定用改造的注音符號來造出達悟語的拼音字母。她先完成了一套初階讀本,並開始教導族人。1960年在一封寫給母親的信中,她提到:
「有一晚下大雨,因此只有三個人來參加週間聚會。我提議取消當天聚會,改成讀初階讀本。他們相當開心,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到這些讀本。他們是如此興奮,竟然可以將自己的族語用文字讀出來,他們一讀再讀,一個晚上就將三本讀本的20頁內容全都讀完了。我有點傷心,好幾年的辛苦創作出的讀本,他們只用一個晚上就讀完了。然而我應該感到開心,似乎我越努力寫出讀本,他們就能夠越容易來閱讀。…」
1961年底,魏克琳宣教士決定開始翻譯聖經,她選擇從新約聖經的馬可福音開始,來幫助蘭嶼人了解耶穌的生平和教導,他的死與復活,及他對門徒呼召的大使命。但翻譯聖經還有一大困難,就是達悟語的文法。她尋求族人協助,也積極參與其他翻譯各族族語聖經的宣教士每年定期聚會,甚至還親自到菲律賓,去請教與達悟語相近語言聖經翻譯的宣教士。她也請教過同在蘭嶼工作的紀守常神父,如何來掌握達悟語文法,如何正確來翻譯達悟語聖經。她投入了無數的精力和時間,一次又一次提出翻譯版本讓聖經公會審核校對,一次又一次被打回票。負責審核校對的人告訴她,必須更深入了解達悟語的結構,才可能翻譯出一本值得出版的聖經。因此她不斷學習,錄音,紀錄她日常聽到的達悟語。回到家中,再將文句拆解,分析,再請族人幫忙解釋這些語句的用法。這是一個繁複費工的過程,而且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埋頭苦幹,然而因為她相信這是上帝對她的呼召,她就全心全力努力來進行。
多年的努力投入,逐漸結出果實。1969年,聖經公會首次用她的翻譯版本,出版達悟語的馬可福音和聖經故事集。1980年3月,在台北雙連教會的資助下,出版了她翻譯的達悟語聖經,包括新約聖經中的馬可福音,使徒行傳和雅各書。然而她最遺憾的一點,是她曾提出保羅書信中的加拉太書給聖經公會審查校對,卻因聖經公會沒有足夠經費來進行,更沒有能力出版,最後被徹底封殺。她遭到這一個重大打擊,幾乎萬念俱灰,很想要結束這件困難的工作。然而她想到她是上帝所揀選,唯一投入達悟語聖經翻譯工作的人,在有其他人接手前,她不能輕易放棄。後來她決定捨棄加拉太書,全心投入翻譯使徒行傳和雅各書,才終於有1980年達悟語聖經的出版。
在魏克琳宣教士之後,1987年達悟族人張海嶼牧師和多位同工接續達悟語的聖經翻譯工作,改用羅馬拼音,並在1994年完成全本新約聖經的翻譯,成為目前通用的達悟語聖經。魏克琳宣教士翻譯的版本,雖已不再使用,但她為達悟族人發明的特殊注音符號,仍然被保留在雅美聖詩中,並傳唱至今。
年老返鄉
1980年,魏克琳宣教士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有一天她找來董森永,廖株和呂水萬三位傳道師,對他們說:
「我已經老了,而且病了幾個禮拜,蒙召時間快接近了,所以找你們來我家,告訴你們我已決心要死在蘭嶼跟達悟人埋在蘭嶼土地上,我不回國死在我的國家,現在我已經預備了木板和繩子,當我的氣斷了,你們可以把我用被單包起來,然後用繩子綑綁,把我放在板子上送我到墓地埋葬。現在我要以約翰福音13章34節『你們要彼此相愛,你們如有相愛的心,眾人就認識上帝。』這經節跟你們一起勉勵分享。」(見《飛魚的故鄉》p209-220)
然而上帝另有安排,1980年9月,魏克琳宣教士的兩個妹妹收到姐姐從蘭嶼寄的信,從加拿大來到蘭嶼,接魏教士回去。回到加拿大後,她住在卑詩省的亞博斯福(Abbotsford, British Columbia),教會為退休宣教士蓋的一所公寓中,風景相當優美。魏教士說這是她住過最美麗的地方。1983年5月,為她立傳的梅洛斯( Mary Mellows)女士來到此處拜訪她,並描述:
「1983年5月我最後一次來探望Grace。我們一起站在大窗前,遙望遠處的落磯山。群山在遠處高高聳立,十分雄偉壯觀。我轉身想跟Grace表達我心中的敬畏之情,但發現Grace並不是在看我所看見的。Grace是在遙望落磯山,但她看見的卻是在台灣東南外海的小島,那兒有一小群基督徒,透過主耶穌的寶血,努力將拯救的福音傳給他們的族人親戚朋友。」
「她的身體雖在加拿大,既老又衰;但她的心仍然活躍,一直與蘭嶼的族人同在。每天她都為她所栽培,並深愛如手足的蘭嶼族人禱告,持續不懈。」
1985年10月7日,魏克琳宣教士卸下一生勞苦重擔,安息主懷,享年76歲。
結語
筆者來到台東工作後,有不少機會會接觸到一些鮮為人知的宣教士和基督徒的故事,而這些人的事蹟,往往讓我驚訝不已。每次我都會問,怎麼會有人有這麼大的信心和勇氣,去做這麼困難的事情?怎麼這些人的故事,知道的人這麼少?魏克琳宣教士的故事,是其中之一。然而上帝從來不會忘記這些為祂獻上一切的人,祂總是會找到其他人,為這些獻身的基督徒做見證,也為祂做見證。我發現這些宣教士們之所以勇敢,信心堅定,帶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無比勇氣,挑戰許多不可能的任務,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相信上帝的同在。無論是何等艱難困苦,上帝都跟他們一同經歷,即使是生病,死亡的威脅,都無法讓他們退卻。魏克琳宣教士的故事,也很清楚地傳達了這樣一個訊息。
魏克琳宣教士在蘭嶼的25年中,蘭嶼變化很大。從一個必須步行半天,才有辦法到鄰村的不便交通,變成搭車幾個小時內就能夠環島一周。從住在茅草,木材和石塊建的地下屋,變成鋼筋水泥的房子。然而今天的蘭嶼變化更大,民宿一間接一間蓋起,便利商店也一間接一間建立。核廢料堆置在島嶼南端的貯存場中,激起族人的憤怒。觀光客川流不息,參加各類浮潛,生態導覽和文化體驗的活動。汽車和摩托車,不斷在窄窄的環島公路上來回。小飛機和遊艇,在島上進進出出。蘭嶼早已不再是魏教士當年登島時的蘭嶼。然而不變的是,達悟族人對傳統文化的堅持。有些表現在祭典上,如飛魚祭;有些表現在工藝上,如拼板舟和地下屋;有些表現在詩歌和族語中,有些表現在對生態永續的重視。然而也有一些傳統的禁忌綑綁,仍然躲在族人的心靈角落。魏克琳宣教士的一生,如梅洛斯女士所述,像是一盞照亮蘭嶼陰暗角落的燈光。她為族人獻上一切所有,為他們翻譯了達悟語聖經和聖詩,陪伴他們經歷疾病和痛苦,介紹他們認識主耶穌。她對族人的影響,遠比表面所看到的還要深遠。如今島上許多基督徒接續了魏教士的工作,像一盞一盞燈光,持續照亮在族人的心靈暗處。相信將來會有更多的故事,會一直不斷傳講下去。
感謝:
本文所有為蘭嶼付出的基督徒和宣教士們,並感謝盧俊義牧師及其友人尋得”A Lamp for Orchid”一書。
聲明:
本文之圖片翻攝自”A Lamp for Orchid”一書,因原出版社無法聯絡到作者,使用時並無侵權之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