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農族獵人王光祿(Talum Dusuluman)狩獵事件(註),可以說來得很突然,才得知消息既已三審定讞,但這事對整個布農族乃至於原住民社會衝擊甚大,因為沒想到自日治時期以來這種掐制狩獵文化的統治手段仍然還在發生,且不到兩個禮拜就要發監執行,令人心寒。所幸在各方的努力下,在最後關頭終於得到檢察總長提起非常上訴,認為原判決隱含了對原住民狩獵文化的歧視,是為違法,讓事情有了轉圜的餘地。
回首整個過程,不難發現整個大社會仍然存在著對狩獵文化根本的誤解與厭惡,認為狩獵就是殘殺野生動物,是破壞生態保育,而且已是過時的傳統,應該要廢除等等,然而真是這樣嗎?如何消弭這之間的誤解,拉近彼此的距離,是當前台灣社會重要的族群關係課題。而本文想要從一些布農族關鍵詞彙如taki、asang、qanup等來漫談狩獵事件背後的「食物主權」(food sovereignty)的意義,以闡述狩獵文化背後的生態保育價值。
食物主權(food sovereignty)
該事件發生的時候,在部落族人的對話中有人這樣說,nanu ata Bunun tu mopata maun, siatun mita`a kokonun, viatu mopata`i?意思是:「我們布農本來就是這樣吃,那些是我們的食物,怎麼這樣呢?」這樣的情緒隱藏著一種對部落飲食習慣被侵犯的憤怒與無奈,因為經過狩獵取得山產來食用,縱使已經現代化的部落社會仍然是一件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飲食習慣,自古到今都沒有中斷過,就像筆者雖定居都市,但我一兩個月都會吃上一兩次所謂山產,這非常的自然,而且這些食物大都只會出現在部落的餐桌食譜上,非原住民就難得吃到。
在部落裡我們也常聽見老人家會對年輕的族人說:sia ti mita Bunun`a kakonun, mai ni asu maun`a na ni asu Bunun.意思是:「這是我們老人家的食物,你如果不吃就不是布農了。」當有朋友來到部落,我們也會說:「沒有吃這個你沒有真正來到了我們部落喔!」而當你吃了以後,你與族人之間就會產生一種彼此的認同。對此我們可以得知,食物不只是食物,它不只是用來餵飽肚子而已,而是承載了一個民族關於自我認同、歸屬的意涵,以及人居住的那個家園。這些的對話必然也常見於不同的民族社會,尤其在旅遊的時候,到了某地我們一定要吃上當地的食物,吃了就會吃進當地的文化,同時你也真正來到了那個地方。因此食物清楚地表現了一種民族性以及地方性,我說:「食物界定了我是誰,以及我來自哪裡。」
這樣的文化食物對於該民族而言,我認為就是一種關於「食物主權」的意義,不容被侵犯與干預,況且閩南人會說:吃飯皇帝大;中國人也說:民以食為天。吃,本身就不應該被干擾,因為那正是在進行著一種維生的行為;連帶的吃背後的一整套飲食習慣、食材、取食方式同樣也不應輕易就可以侵犯。因此我認為此次狩獵事件就是直接衝擊了布農族長久既存的飲食習慣,在短時間內引爆了布農族人的集體憤愾。
食物與家園(asang)
我們可以想像的是布農族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高山民族,除了以小米為食之外,必然就會靠山吃山,獵取山中的野生動物作為食物。若耕種的田園是以女人為主,那狩獵便是男人的世界,是男人取食的空間。對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想像一個傳統部落社會關於整個家園(asang)的圖像,最核心的一圈就是生活聚落(lumaq),第二圈大致以耕地(qoma)為主,最外圍的環境就是獵場(qanupan)了,而這一整個範圍就是布農族asang(家園)的整個範圍。關於布農族asang(家園)的討論,有個不容忽視的關鍵詞,即taki。
Taki isak asu?(你住在哪裡?)
Taki Bukiuh sakin!(我住在望鄉部落!)
Taki一詞是用來指稱居住所在的介詞,同時也表達了對於家園的歸屬與認同。也就是說當我表達Taki Bukiuh sakin(我住在望鄉,或我來自望鄉),這句話也等於是「我是望鄉人」,或直接是「望鄉人」。可以說taki直接表明了家園(asang),一般若只是短暫居住的地方則不太能夠用taki來指稱,比如旅館、住校等等,以筆者目前定居於斗六為例,雖也可以用taki指稱,但需要再多作說明,如taki Tolio sakin lopaku.(我住在斗六現在),強調的是現在這個時候,也隱藏著只是暫時的意涵,但我無法直接說taki Tolio sakin(我住在斗六),縱使筆者現在定居於斗六達六年之久,但還是無法以斗六人取代望鄉人這個歸屬與認同。
(taki(排遺)劃定棲地領域,圖為山羊糞便)
Taki也普遍用在布農族社群與氏族的定名上,如五大社之群巒社(Taki Banuaz)、卡社(Taki Bakah)、丹社(Taki Vatan)、卓社(Taki Tudu)等等,以及如taki ludun、taki hunang、taki hosalan等等的氏族名,都是用taki來定名,表明了居住所在之處,也表明了他們的歸屬與認同。但有趣的是taki一詞最直接的意義卻是「糞便」,而不是居住,更不是歸屬與認同。當然我們可以說居住與糞便是同一音(qalinga,聲音或詞彙之意),但當我們單單地說出taki這個音時,在部落裡不會有人認為你是在說居住、歸屬或認同,人們必然直接認為你是在喊「糞便」。因此上述的對話可以是:
Taki isak asu?(你在哪裡大便?)
Taki Bukiuh sakin!(我在望鄉部落大便!)
而這正是布農族社會長期以來的一項文化納悶,也可以說是布農語言的一種奧秘,即:為何布農要用taki(糞便)表達人之taki(居住)何處,以及這背後的歸屬與認同感?有族人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說法,但我認為這樣的語言使用轉化了人同樣也是動物一員的動物性,我們都知道相當多的動物就是利用排遺建立牠的領域性,而排遺的前身就是食物,食物來自自然環境,這是一組食物循環的體系,而這一整個取食的範圍便是牠的棲地、居所。獵人──現代生物學家也一樣──也同樣會利用排遺這樣的物質線索去解讀獵物的生態。作為也是動物一員的人類難道不也是依此動物性劃定居住領域嗎?只是布農族將之轉化為語言了。
這也正是ecology這門學科最元初的精神,字根eco-源自希臘文oikos,是家、房子、居所的意思,表達的是:「自然像是一個家園,而人與一切生物都是自然之家的一份子。」因此中文將之翻譯為「生態學」是無法完全達ecology的意,有些生態學者強烈主張ecology最恰當的翻譯即應是「家學」或「居住所在之學」。它主要的問題意識是:1.誰的家?2怎樣的家?3如何是家?這樣深具人文取向的生態意涵,強調的是人在自然家園的角色、責任與限制?再此人擁有一種管理者的角色想像。而「食物」(kakonun)正是一個家園居住、建立最根本的物質元素,沒有食物,或取食系統崩潰,人就只有遷移或滅絕一途了。
事實上,綜觀布農族的文化傳統,就可以知道包括他的歲時祭儀、勞動生產、社會制度乃至於諸多神話傳說,皆環繞著一個重要的主題,即kakonun(食物),尤其是小米。根據布農族的射日傳說(manaq tenga)可知,最原始的世界是兩個太陽的世界,當一個日出,另一個便是日落,整個世界永晝的世界,後來一名嬰孩被曬成蜥蜴,父親憤而射日改變自然的狀態,被射傷得太陽後來變成了月亮,月亮不禁沒有懲罰人類反而賜下了小粟的種子給人類,並教導其繁複的samu(禁忌禮俗),自始開始了布農族以小米為主的社會文化。
另一則同樣具有時代分水嶺的大洪水傳說(laningavan dengaz),說巨蟒造成了毀天滅地的大洪水災難,僅東谷沙飛(即玉山)成為天下蒼生最後的避難所,而倉促逃難之下人們最擔憂的是月亮所賜的小米該如何保存,於是男人穿耳洞將小米穗結在耳朵上,成為後來布農男子有穿耳洞的習俗,當災難過後,人們仍然可以播種小米生活。
這樣環繞著小米維生的傳統社會生活,以及民族世界觀的想像,大致在日治時期遭強制集團移住,加上輔以轉型成為日式農村型態,水稻取代了小米,所謂的傳統遭到嚴重的破壞、改變與斷裂。但與此同時,另一個取食的文化行為仍然頑強的存在著──那就是qanup!
Qanup與狩獵之間
這期間有一名記者電訪問了我關於狩獵的問題,我順著她的提問做了些回答,但我發現她似乎很難瞭解我的明白,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清楚說明什麼是「狩獵」。事後我仔細思索,我驚覺「狩獵」本來就難以只用說的或用敘述來讓非此文化的人(或非獵人)理解與明白,這之間不僅僅有著「隔行如隔山」,甚至還隔著文化這座大山。而且在部落生活裡想要認知狩獵是什麼,除非成為一名獵人,或跟著獵人的腳步進入獵場──這就猶如我們不能只透過文字就學會游泳的道理一樣──否則就只有尊重與同理了。
在這樣的反思中,我認為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是,現在我們關於狩獵的討論(或想像)都被鎖死在中文「狩獵」這個詞既有的刻板印象中,即普遍社會大眾認為狩獵就是用槍、弓箭等具有殺傷力之工具,來射殺野生動物,加上這些野生動物又被歸類為「保育類動物」──但我質疑的這樣的歸類,誰如此歸類?又依據什麼歸類?台灣有這樣的歸類能力嗎?事實上就筆者自己的觀察某些野生動物還氾濫成災,如成群的水鹿為了磨發養的鹿茸,往往一片樹林被環狀剝皮──既保育類理當就快絕種了,因此直直的認為狩獵就是破壞生態保育,甚至還對槍枝有種莫名的恐懼(這樣的恐懼也可能來自早年漢人對山中蕃人的恐懼心裡),因此產生對於原住民狩獵文化巨大的排斥感。
在布農族的社會裡,我們用『qanup』這個詞來談論關於「狩獵」這項取食行為,但qanup一詞究竟為何意?恐怕就連布農族人(或獵人)也都無法說得明白,因為這回事從來就不是用說的,而因為qanup背後的samu(禁忌規範)使得族人在日常生活裡也太談論qanup這事,獵人之間也只會用mapakadaqvis(繞遠路、隱喻、暗示的談話方式)交換訊息,不直接談論,唯恐觸犯samu進而壞了獲獵的運氣,比如談到要去狩獵會說:na tanam ata minsazangka(那我們就試著站起來),這樣的說法只有獵人才會意會。簡言之,「狩獵」是無法達qanup的意,qanup可以是狩獵,但狩獵不等於qanup,qanup內涵了更多隱密的人與自然的關係、信仰、規範、領域性、經營、情感、記憶等等──這是一個長期冗長的族群自然經驗才產生的──乃至於一個民族整個所謂的「傳統生態知識」(traditional ecology knowledge)體系,以及自然的經濟體系(nature`s economic system)的想像,它根本就不是只是舉槍射殺動物而已。
而為何qanup這樣取食行為仍然頑強的存在呢?我認為正是因為它在部落文化的那種隱密性了。在現代化的台灣社會,仍然還有狩獵文化我認為是一項非常難能可貴的文化,表示一個台灣古老的人與自然智慧仍然保存著,這是一項珍貴的台灣人文生態資產,應被善加對待。
獵人-mamangan tu bunun,刀鋒般銳利的男人
布農族也沒有中「獵人」這樣的詞,也沒有獵人這樣的職稱,若要說獵人,通常就會說是qaqanup tu bunun,即「執行qanup的人」,也就是「執行取食(山肉)的人」。換句話說沒有人特別是獵人,在部落問:誰是獵人?出現在族人心中的即是:我的爺爺、我的父親、我的兄弟、我的兒子等等一切男性的族人。相對於田園以女人為中心,qanup便是以男人為主,獵人是自然為家,在qanupan(獵場)裡搭建暫時為家的居所taloqa(獵寮),對獵人而言自然處處是故事、記憶與挑戰,是男人為男人的世界。
在布農族有名的pislahi(祭槍儀式)這首祭詞裡,就是用makitvevi(奇妙的恩賜)來形容獵人背著山產回到家分享的喜悅,因為在充滿不確定的叢林裡可以取得食物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入山以前,獵人乃至於整個聚落都要進入一種預備的生活狀態,大家保持心靈乾淨、敬虔度日,盡可能的遵守各樣的samu(禁忌規範),並且透過夢、天候、環境變化來解讀自然,與自然溝通、交換各樣訊息,待出發前就會舉行所謂的祭槍儀式(pislahi,祈求好運),召喚各樣動物(靈魂)來到槍底下。例如:
Amin`a qavang`a
Amin`a sidi`a
Mun`a busul`a ti
(翻譯)
所有的水鹿啊
所有的山羊啊
快到我的槍底下……
老人家說,當這樣的儀式進行時,空中會飄下獸毛,象徵著此次狩獵可以獲取的獵物種類與數量,反之若沒有飄下獸毛,顯示人們沒有格守應有的samu,上山也不會有任何收穫,甚至會發生意外。上了山,若有人放屁、打噴嚏都要折返,隔日再上山,或遇到不吉祥的鳥類動物,同樣都要折返,隔日再上山,可想而知狩獵本身承載著大量的人與自然溝通的工作,因此獵人可以進入山中取食,絕非只是狩獵的技巧,更多的是自然的溝通,而食物更是自然的恩賜(makitvevi),這便是一個真正受人敬仰的獵人。
因此對於真正的獵人,部落裡通常會給予qazavun tu bunun這樣的讚詞,意思是「使人卑微的人」,因為一切高尚的情操(智慧、謙卑、內斂、沉穩、忠誠、誠信等等),以及一個男性應有的能力,大都集中在這樣的人身上,因此人們在他們面前會自感卑微;另外部落也會用mamangan tu bunun這樣的讚詞定義真正的獵人,意思是「刀鋒般銳利的人」,mangan是指磨過之後鋒刃的刀鋒,mamangan,前頭再加個ma,表示一種持續性的狀態。因為獵人正像是磨得銳利的刀鋒一樣帶著族群的命運開拓自然疆界,抵抗歷史衝擊,捍衛民族存在價值。傳統上只有mamangan tu bunun才有資格參與malas tapang(報戰功),沒有任何功績的男人,酒杯會跨過他的手,使他感到羞愧。Malas tapang(報戰功)有人說是模仿鄒族Tapang(達邦社)的報訊方式,但進入報戰功的內容來看,昔時這群刀鋒般銳利的男人總會報告此時出草的戰績──日治時期禁止出草之後就只剩報告狩獵的功績──但許多的內容都不斷地敘述男人腳步(dapan)又擴及到何處,敘述著男人如何拓展自然家園(asang)的歷程。
1985年清朝政府把台灣割讓給日本,但遲至1930年代之後台灣才真正完全被日本帝國統治,原因正是因為在台灣山中有一群mamangan tu bunun(刀鋒般銳利的男人)進行頑強的抵抗,捍衛民族疆界,當時日本人就形容稱這些人如「鬼」一般難以捉摸(這樣的鬼樣也發揮在高沙義勇隊的身上)。人類學家鹿野忠雄的一段描述正好印證了這樣的說法,當他最後一次進入番地時,與一名布農族人對話:
當時一名布農人在我面前發下豪語:「我們的居地有山川之險,小米存糧豐富,日本攻進來時,不惜一決死戰。」
雖然鹿野忠雄紀錄這段是帶著一種蕃人無知於外在世界的鄙視,但mamangan tu bunun(刀鋒般銳利的男人)仍然站在自己的山嶺上堅守著布農民族應有的尊嚴,而這樣的精神仍然存在於現在部落的獵人身上,在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台灣魂。
暫結語
再度回首這事件的過程,我個人也情緒澎湃,感嘆我民族歷史的命運,甚至想到獵人就要被關,將與老嬤嬤天人永隔,心中不僅悲從中來,數度流淚,好像我自己的一部分就要跟著被關了,遭受不公,心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竟然要將mamangan tu bunun(刀鋒般銳利的男人)抓進監牢裡,我也為此在臉書寫文章寫詩參戰。二方面除了難過大社會存在對布農族文化的誤解與無知之外,我也對現在布農族社會內部的文化斷層深感憂心,因為竟然有不少部落青年認為獵人是違法的,我相信他們也很認真的幫忙想了一番,但腦中關於民族的知識與認同不足,無力反擊,最後只好妥協,站在那一方指責獵人。換言之,我認為一個「台灣的民族教育」應該要好好的建立了,這樣的民族教育不僅僅對象於原住民,更對象於整個台灣人,否則台灣只會內耗、彼此誤解,無法建立一個真正具有土地、文化、生探深度的主體性。
《獵人夜奔》
獵人
想必這晚對你而言如一生一樣的漫長
也如在山林狩獵一夜短暫
你試著壓抑內心無法平息的靈魂
思索生命的獵場為何如此風雨飄搖
尤其你昨天奔至惡靈勢力的總寨
像是要出征
但你發不出怒吼
因為那裡完全狂風暴雨群魔亂舞
你什麼也不是
你也早已知道魔鬼不會為你流下同情的眼淚
但你仍然堅定地向世界的黑暗說:
「我是獵人,我沒有罪!」
其他的你不語
一如山一樣不語
天將黑的時候
你不斷望向後方
像是在眺望著家鄉在哪裡
也像是在回首看看母親的容顏
世界越來越紛雜混亂
白晝與黑夜都想佔據你的靈魂
你突然想到早上媽媽的身影
說:「孩子要去哪裡?」
你說:「我要去很遠的地方」
你把媽媽留在家鄉
淚流不捨
我要回家了
我要回家陪媽媽
媽媽還在家裡等我
你向那失序的世界告別
把它們丟在灰茫茫的北方國度
你心裡著急
靈魂仰天報訊
在黑夜中..............急奔
(寫於獵人王光祿即將被關的早晨)
編註:台東布農族男子王光祿上山為母親打獵, 2015年10月遭法院以「非法持有槍枝」與「非法獵捕保育類野生動物」判刑3年6個月,多個原住民團體及人權運動者認為判決不公,發起聲援,並引發一波有關原住民狩獵權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