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盧悅文 (WCRC中央委員會副主席)
對這些修女們來說有沒有得獎根本不重要,她們依然在每天的日常生活當中去做她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
瑞士聖十字架修會與臺灣
2011年的6月17日,歷經四個小時的車程、更換了三班火車,終於來到地理接近瑞士中心點的Brunnen。Brunnen是硫森湖旁因為威廉泰爾而出名的的一個美麗城鎮。它對臺灣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因為它同時是栽培二十幾位來自瑞士各地、發願獻身、於花樣年華的時候千里迢迢來到臺灣東部的天主教「聖十字架修會(Kloster Ingenbohl)」的總會院。 聖十字架修會矗立在小山頭上,禮拜天的訪客大部份都是來參加彌撒,只有我和曾在1978年來臺灣台東關山行醫兩年的迪醫師(Dr. Maria Distel)是為了看一眼Ingenbohl而來。訪客大廳內的牆角,有著修會海外宣教觸角的版圖,其中一條線拉到遠東的Formosa(臺灣),時間是1955年。
1955年一群來自瑞士的修女以及神父搭乘貨輪,經過數月的航行來到臺灣。伴隨這群修女來臺的是一口口紮實木板釘製的大木箱,裡面裝滿無數醫療用品和基本藥品。這群修女選擇將修會落腳在臺東,並且在台東縣的關山鎮設立診所,開啓這群外籍修女騎著摩托車穿梭在海岸山脈沿線身影的歲月。
因為父親自願在神學院畢業後前往當時被稱為「後山」的東部牧會,讓我們一家人的生命與這群瑞士人有交集。當我還是兩歲的某日,父母親把正在發燒的我帶去找原本固定看診的診所就醫,拿了藥出了診所正要回家,被醫生娘給攔了下來。醫生娘說對爸媽說:「為了讓小朋友趕快好起來,我又多加了一倍藥劑的藥在藥粉裡。」爸媽聽了冷汗直流,因為醫生娘並無任何醫藥專業背景。從此之後一家人基本醫療交託在這群修女手中,開啟彼此之間的友誼。
在關山的葛玉霞修女
本名Marie-Therese Felder的葛玉霞修女(sr. Genesia), 生於1934年的瑞士琉森。護校畢業之後一開始是在天主教的私立醫院擔任護士,後來受到同樣身為修女的阿姨感召以及在照護的病患身上獲得啓示,決定獻身成為修女。她在1964年搭乘貨輪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來到台灣,一開始便被派到關山的聖十字架診所,擔任門診醫師助理士。然而,由於40年前台灣東部物質生活水準並不高,留不住國外受派來關山的年輕外國醫生常駐,診所沒有醫生駐診的時間變成常態,使得具有護理專業知識與訓練的她成為在第一線看診的「醫師」。而她因而成為我就讀國小前的主治醫師。
診所雖然是「診所」,但其規模程度說成是「醫院」一點也不為過。醫院乾淨無比,沒有任何的臭味,地板擦得亮晶晶。醫院前後有庭院,須要看病的病人可在等候的時候在附近走走。診查室不能隨便進入,只能等候修女叫名字。看診修女書桌的背後是一整面的藥櫃和病歷櫃,櫃子上整齊有序地擺滿各式各樣的藥瓶以及每個就診過的病人病歷;診間隔壁是醫療器材室、藥局以及配藥室,負責住院病人每日藥品的調配。沒有依照修女的吩咐直接闖進看診室,反而會被修女嚴厲地轟出來。若是遇到晚上急診,我和爸爸通常會先坐在診間外面的長板凳上,看著眼前的樓題,巴望著看到白色修女服的身影以及人踩在光滑磨石地下樓梯的響聲。晚上急診大都免不了會先被院長修女稍微唸了一下,然後還是得乖乖地坐在長板凳上等著看診的修女出現。在這間醫院看病,沒有打針這回事。感冒,永遠都是甘草片;發燒,頂多甘草片和幾顆消炎藥,外加一兩顆甜甜小小的黃色退燒藥。如果說要特別的,就是會開出兩片酸酸甜甜的維他命C而已。
關山不到兩千人的小鎮,同時有兩間教會存在,我們和修女之間已經不再是醫病的關係,轉而成為朋友。外籍醫師和神父來家裡吃飯是每一季會發生的例行事項,聖誕節的時候會收到修女們親手做的瑞士餅乾,修女對我們一家人偶爾在晚上醫院關門之後從側門進入到後院的醫生宿舍當食客的景象已經習以為常。當時鎮上這群外國來的修女,儘管是單純來台進行醫療宣教,對台灣社會發生的種種事情,並非冷眼旁觀、一副事不關己。1979年,爸爸一個人出國唸書,家裡就媽媽一個人帶著我和弟弟在小鎮生活。美麗島事件發生之後,與爸爸是神學院同窗的林弘宣逃亡、四處躲藏,媽媽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得林弘宣可能會跑到關山來投靠。修女們似乎也嗅到不尋常,某天葛修女和馬惠仁修女跑來跟媽媽表示如果哪天發生了什麼事情以致於媽媽沒有辦法照顧我們,她們願意幫忙把我和弟弟接去醫院照顧,直到爸爸和媽媽回來。
印象中的「葛修女」與「溫柔、微笑、親切」劃上等號。記得每次走進診間看見葛修女,總是坐在那張籐椅上,穿著白色的工作服為上圍裙、脖子掛著聽診器,微笑的看著自己。她親切的問診,就連小朋友也敢跟她聊一聊。然而,她的溫柔並沒有削減她在工作上的謹慎與小心,我一直記得她低頭在我的病歷上用德文寫下密密麻麻來回問診結果的身影。
騎機車走遍海岸部落
葛修女不是只有坐在醫院的診間看病,她和其他的修女們也會抱著醫生包以及其他必要的藥品器材,騎著鈴木類似FR80的女性打檔摩托車,或者是開著裕隆速利奔馳在花東縱谷出診,拜訪無法親自來到關山醫院的病人。關山鎮附近的原住民部落(紅石、崁頂、海端、池上等等)都找得到她們的蹤影。不論是開車的修女或者是騎摩托車的修女,各個都是飆車族。以開車勇猛出名的饒培德修女曾經說過她開著心愛的裕隆速利在花東縱谷奔馳,曾有幾次因為車速太快被警察攔下來勸告!葛修女也不例外,她的身影一直都是那個穿著白色的工作會服、頭巾隨著速度飛揚在空中、騎著鈴木的女性打檔機車奔馳,只因為想要趕快去探望病人、幫忙換藥、甚至是陪病人聊聊。
葛修女在我進入小學之前被修會調離關山,轉派到當時被稱為「新港」的成功。到成功之後,她的足跡踏遍海岸線,「轄區」遍及台東馬蘭、成功、小港、長濱、樟原、白守蓮、嘉平、美山、芝田等偏遠窮困的角落。病人對葛修女來說是最重要的,因為她很清楚對很多病人來說,她或許是這些病人一天當中唯一可以說話的對象。也因此,她總是風雨無阻從不間斷探視病人。
再見到葛修女,是她出席1995年第五屆醫療貢獻獎頒獎典禮時在電視上的身影。葛修女得獎之後,幾乎每個當時還留在台灣的修女們一個個輪流地獲獎,連關山的聖十字架療養院也獲獎兩次。對這些修女們來說有沒有得獎根本不重要,她們依然在每天的日常生活當中去做她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葛修女依然飆著摩托車奔馳在海岸,白色頭巾飛揚像是蝴蝶般的身影被來自成功鎮的少女盧葦寫成一首「白蝴蝶」,明言將自己青春歲月奉獻給台灣東海岸同時也在救了自己一命的葛修女。
2006年春天,我和爸媽走了一趟新港探望葛修女以及在2010年過世的布素曼修女。當時的葛修女由於之前幾次探訪病友返回新港途中幾次因為天候不佳而出車禍的關係導致手臂骨折而無法出力;長期穿上不合腳型的鞋子造成雙腳嚴重拇指外翻以及因為長年受新港海風的吹襲而引發風濕的膝蓋,導致行動不如以往的敏捷,但是人依舊神采奕奕。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再騎著她心愛的鈴木打檔車奔馳在海岸公路上。儘管如此,她和布修女依然開著車往返新港和海岸線的鄉鎮以及山間的村落,探望內心掛念的每一位需要探望的居家護理病人。
體貼修會,回瑞士養老
三年前在葛修女由瑞士休假返台的之後,親口告訴爸媽,她決定下一次的返回瑞士休假,就不再回台灣。難過歸難過,但同時我能理解她做這個決定的理由。一來是台東的聖十字架修會的修女人數愈來愈少,修會的每位修女不分國籍在工作上都是「一個人當作兩個人」分攤工作,如果今天她發生了什麼事情需要被照顧,她會覺得是增加大家的負擔。瑞士Brunnen的總院早在十幾年前看見差派海外修女的老年照顧問題,因此在總會院旁邊蓋了一間療養院,專門照顧所有年老不論是派駐在海外或者是在瑞士各地屬於聖十字架修會的修女。加上葛修女的家人都還兄弟姊妹都還健在,大家都希望她能夠回瑞士養老。考量這些因素之後,她才決定回瑞士過晚年。這是她對台灣的溫柔,也是她對自己謹慎評估的結果。
6月15日小港機場跟她說再見的消息曝光後,接到一通之前曾在新港住過的長輩朋友電話,問我為什麼會留不住葛修女留在台灣?老實說,不論是葛修女、或者是已經八十歲、每天依然在關山聖十字架療養院工作而且也打算在明年返回瑞士的馬惠仁修女和饒培德修女,對她們而言,如果台灣東部的醫療水平和老年照護機制可以達到這些瑞士籍修女們心中的標準,她們目前照顧的病人可以享有跟現在一樣的照護水準,到哪裡安養天年都不是個問題。對她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有人願意承接她們的工作、繼續照顧社會中最弱小且最需要的,才是所謂「留住」她們。
只是,那個案伏在桌前寫病歷的身影以及騎著打檔車奔馳在海岸公路上、頭巾隨風飄揚宛如蝴蝶飛揚一般的畫面,就這樣地離開台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