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玉楷/台灣神學研究學院神學研究所神學碩士班學生
恩典是把雙面刃,它可以是翻轉並解救人的奇蹟,為人帶來全新的生命;但也可能是帶來毀滅與破碎的力量,擊碎人自認為的正義道理,甚至帶來死亡。
筆者第一次接觸《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 )時年紀尚輕,還未能體會雨果(Victor Hugo)筆下深刻的社會處境、善惡的爭論,以及恩典等等豐富議題;直到幾年前再次接觸這個作品時,《悲慘世界》才深刻地觸動筆者的心。筆者經常跟人說:腓利門書中恩典的議題,在《悲慘世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因此在去年年底,筆者注意到 2024 年初台北小巨蛋將有法國團隊演出法文版《悲慘世界》,於是帶著對現場演唱的期待,毫不猶豫訂了票,觀賞後也確實收穫滿滿。
大時代小人物的故事
《悲慘世界》是法國知名作家雨果原著的小說,從 1935 到 2012 年,經歷電影和音樂劇多種版本的詮釋,如今依然是家喻戶曉的經典。筆者接觸的是 2012 年由休.傑克曼(Hugh Jackman)、羅素.克洛(Russel Crowe)、安.海瑟威(Anne Hathaway)等人主演的電影版本;比起過去的音樂劇,電影放入更多劇情的演繹。這當中,尤其由安.海瑟威演唱的〈我曾有夢〉(I Dreamed a Dream )更為劇中角色芳婷(Fantine)寫下新的經典——深刻描述一個年輕女子因為錯誤的愛情,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心境。
《悲慘世界》的時代背景圍繞在法國七月革命,然而故事並沒有聚焦大時代的動盪,而是在動盪中的小人物身上。從罪犯、單親母親、警察、學生和市井走卒,《悲慘世界》描述的不是龐大的世界政局,而是在動盪不安的世界中,呈現每個小人物如何「活」,並在其中展現他們認為的愛、正義、善、惡等等價值觀。《悲慘世界》展現的是每個小人物掙扎求生的生活中經歷的各種轉變,如同雨果在書的結尾指出:此刻讀者展閱的這部書,無論存在怎樣的間歇、例外或欠缺,但是從頭至尾,從整體到細節,全是講述人從惡走向善,從非正義走向正義,從假走向真,從黑夜走向光明,從慾望走向良心,從腐朽走向生命,從獸性走向責任,從地獄走向天堂,從虛無走向上帝。起點是物質,終點是靈魂。始為九頭蛇,終成為天使。(譯文引自維基百科)
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
尚萬強(Jean Valjean)與賈維(Javert)幾乎可說是貫穿整部《悲慘世界》的兩位核心人物:一位是帶著罪惡,卻終生行善的罪犯;另一位則代表正義,卻終生壓迫他人的警察。賈維對尚萬強的執著,在 2012 年的電影裡,由羅素.克洛演唱的〈群星〉(Stars )表露無遺:「在那黑暗的某處,有個逃犯正在潛逃,遠離上帝,遠離恩典。上帝是我的見證人,我將永遠不會放棄,直到將他繩之以法!直到將他繩之以法!」
相較於電影的描述,小說中尚萬強與賈維的形象,在雨果筆下顯得更為立體。尚萬強,一個為了餵飽姊姊的小孩而偷了一塊麵包(外加打破一片玻璃),結果被判處拘役五年的男人;在反覆逃獄的過程中,為自己換來十九年的牢獄時光,以及一張為他帶來無數逼迫、象徵他窮凶極惡的假釋身分證(在小說的描述中,身分證上寫著:「這人很兇險!」)。正是這樣一位「窮凶極惡」的偷麵包之人,在經歷米里艾主教(BishopMyriel)的接待和赦免後,反而成為恩典的出口,造福芳婷、珂賽特(Cosette)和馬留斯(Marius)等人,最終在滿足中離世。
尚萬強人生的轉捩點可說是因著一個「例外」而開始,如同小說描述米里艾主教願意接待尚萬強時,尚萬強的反應:「你真能留我?你不趕我?一個罪犯!你稱我『先生!』並不像別人一樣叫我滾,狗!我還以為你一定會趕我出去!」「例外」為尚萬強帶來拋棄舊有的身分並開啟新的故事,如同電影版休.傑克曼演唱的〈尚萬強的獨白〉(Valjean's Soliloquy ):「我將抵達,卻再次失落。夜晚逼近,當我凝視四境,就能看見我罪惡的漩渦。我要逃離這個世界,從尚萬強的世界逃離。尚萬強已不存在,新的故事將要開展。」
可能有些讀者會認為賈維是尚萬強的對立面,然而倘若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兩者竟是如此的相像!小說如此描述賈維的背景:「賈維出生在牢獄裡。他的母親是算命的,父親做苦役。成年之後,他投身於警察。他很成功,在四十歲的時候,便做了警察總監!」與尚萬強一樣,賈維同是出身貧賤之人;但與尚萬強不一樣,賈維忘記了自己的身分——一個苦役犯的孩子,且出身於監獄之中,在那個如此看重身分象徵的時代(如同人們透過尚萬強的假釋身分證判斷他),居然可以做到警察總監!
賈維與尚萬強是如此的相似,但賈維忘記自身的存在與成就即是一個「例外」,反而選擇以毫無「例外」的正義對待他人。以致當他被發現混入叛亂的學生中,卻被尚萬強解救而免於一死時,相較於米里艾主教的恩典為尚萬強帶來救贖與新生命不同,尚萬強給予賈維的恩典,只為他帶來世界觀的毀滅與死亡(賈維最終投河自盡)。在〈賈維的自盡〉(Javert's Suicide )一曲中,幾乎與〈尚萬強的獨白〉一樣卻對立的歌詞,描述賈維的心聲:「我將抵達,卻再次失落。群星暗淡冷峻,當我凝視四境,卻無法掌握。我要逃離這個世界,從尚萬強的世界逃離。我已無處可去,無路可走……。」賈維意圖掌握世界,最終卻因「例外」,發現世界終不為他所控。
恩典:一種雙面刃的例外
尚萬強與賈維,兩個水火不容的人物,彼此間卻有一種近乎諷刺的共通點:他們都經歷過「恩典」。恩典是什麼?抽象來說,它是出乎意料的、違反交易原則的、衝擊人的常識的、解構的;簡言來說,恩典是一種「例外」,是在人認為的必然之外的可能性。對那些應受責罰的人來說,恩典是溫柔的、慈愛的,是在犯罪與受罰的必然關係中的一線生機,救贖人脫離痛苦的行動,如同尚萬強的經歷。但對於擁有正義的一方來說(或可能是自以為的正義),恩典可能是蠻橫的、暴力的、不公平的,因為當犯罪與受罰的必然關係受破壞時,意味將有人得不到所期盼的公義,如同賈維的經歷。某種程度上來說,恩典是把雙面刃,它可以是翻轉並解救人的奇蹟,為人帶來全新的生命;但也可能是帶來毀滅與破碎的力量,擊碎人自認為的正義道理,甚至帶來死亡。恩典如同雙面刃般的影響力,充分體現在尚萬強與賈維這兩個完全對立的人身上。
《悲慘世界》對筆者來說,最震撼的地方在於深刻地描述世界似乎不是一個非黑即白的現實。筆者作為一個第二代基督徒,小時經常覺得自己有上帝、有信仰,因此在這世上應該是代表正義的一方,也認為世上應該有一個符合自己所想的「公義」存在。但隨著長大和服事的體驗,更多地看著這世界時,卻發現比起非黑即白,世界似乎更常是灰色的。然而,當我們經常義憤填膺地埋怨:「為何沒有公義?為何沒有是非對錯?」卻經常忘記我們不只是被害者,曾經也做過加害者。我們忘了自己最初是罪人,而罪人能夠大喊「公義」,無非是因為有例外的「恩典」存在;諷刺的是,我們卻在經歷恩典後,企圖用非黑即白的「公義」來掌管世界。當恩典來到時,你會是那個因著「例外」而得蒙救贖與重生的尚萬強,抑或是因著「例外」而被毀滅的賈維呢?
後記
看電影時,總會覺得主教是個過於理想的人物,是不存在於世、過於聖潔的角色。然而筆者在閱讀小說時,卻驚訝小說關於主教的描述並不是一個生來就如此之人——小說描述他在面對死刑犯與人人稱之為「魔鬼」的政治家時,他心中的規則被挑戰了。或許,正是因為「例外」,促成了這位開啟所有故事的聖潔人物。
延伸閱讀:
1. 雨果(Victor Hugo)。《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譯者佚名。新北市:印刻,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