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文珊/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榮譽副研究員
圖|真光福音教會
真光的經驗或許不能放諸四海而皆準,但這個一步一腳印走出宣教之路的歷史,需要被記載下來,被教會群體記憶。惟其如此,教會才不會再犯下相同的錯誤。
在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的信仰告白中,告白了所持守的教會觀:「我們信,教會是上帝子民的團契,蒙召來宣揚耶穌基督的拯救,做和解的使者,是普世的,且根植於本地,認同所有的住民,通過愛與受苦,而成為盼望的記號。」
教會:出死入生的信仰見證
然而,在同婚立法波濤涵湧的年代,乃至今日,長老教會卻未踐行出這樣的信仰,事實是:沒有「所有的」住民都獲得接納與認同。同志基督徒在教會或被噤聲,或出櫃受傷,乾脆選擇出走;連帶地,出於同情而相挺的異性戀牧者和基督徒遭到「連帶污名」——結婚的或指為是「雙性戀」,單身的或指為「女/男同志」,不是遭非法解僱,便是成為流浪牧者,失去工作的禾場;或遭神學院或中會打壓「留校查看」或「發配邊彊」。在這個過程中,教會恐同發作,連勿枉勿縱都做不到——是不是真同志不重要,只要「被懷疑」是,就不可以輕輕放過。於是,我們有了自殺的楊雅惠牧師、教會公報社記者張原境,還有無數即便自殺、自殘仍舊只能留在陰暗角落的「他者」。
在談論轉型正義的電影《返校》中,有過這樣一句話:「總要有人活下來,記得這一切有多得來不易。」所幸,在台灣同志基督徒追求正名、追求政治轉型的過程中,也有了遭學校霸淩爭訟四年,從到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院客座,流浪到比利時魯汶大學進修,如今獲三審定讞勝訴的神學院教授;更有了成立十五年越發穩健的真光福音教會,和他們的見證新書《成為神蹟,你也可以》。
牧養真光福音教會的張懋禛牧師,是我認識近二十年的朋友,我們因為一位同樣挺同的原住民牧者阿勇而結識。這間一開始便立志要成為「歡迎所有人」,而非「專屬同志」的教會,我也曾去聚會過。從去聚會、參與他們的財務說明會,到合辦港台性少眾講座,以及與同志基督徒一起守過溫馨的聖誕,乃至看到他們也努力朝動物友善和無障礙空間的教會前進。最後,我更親眼見證這間教會在普世宣教事工上看到了她的責任。在很多地區連一間友善同志的教會都沒有,神學院普遍拒收同志基督徒的情況下,在今年,他們決心成立對多元性別完全友善的神學與事奉訓練學校「撒母耳神學院」。真光福音教會和我,在他們舉辦全台新書講座的最後一場,能夠湊巧相遇,也真的算是「神蹟」。
同志宣教如何在試錯中穩健成長
「異性戀為什麼要去一間牧師是同志的教會?會不會終究誰也無法討好,根本沒有人想要去?」這是真光福音教會草創時的異聲。然而,作為長老教會牧師之子的過往,讓懋禛牧師堅信,同志和非同志都是美好的,並且這樣的信念需要落實在宣教中。因而,「神蹟」並不光是上帝奇妙的帶領,更要有人願意擺上,以及在試錯中學習與成長。
真光福音教會一開始便選擇了一條不同於楊雅惠牧師當年同志宣教的道路。在草創時期,真光福音教會不參與同志大遊行,不以同志平權運動作為她的出發點,而是聚焦在傳福音的事工。有人不免質疑:「為何放棄同志遊行這樣一個傳揚福音的大好機會?」懋禛牧師如此回應:「我們不是要建立一間同志教會,而是要打破藩籬,讓所有人知道有一間教會,可以讓每個人自在地用上帝所創造的樣式來親近祂。」
同志社群作為受壓迫的性少眾,經常會錯誤地期待教會成為他們社交,乃至參與平權運動的一個出口;因之,在還沒有深入經歷信仰的更新前,便把教會外的習性和創傷帶入,以致教會內紛爭不斷。所幸,如同楊雅惠牧師在她的自傳所提及的聖誕節狂歡,乃至於教會成員各有各的神學主見,而無法順服牧師帶領的情況,並未在真光福音教會出現。當然,這與台灣社會性別平權議題的覺醒有關,但這個宣教策略也證實更有助於教會的穩定與增長。懋禛牧師說:「真光如今在生理性別和性傾向上,女男的比例、主流性別與多元性別的比例,呈現平衡發展的趨勢。」
創建教會,第一個難關在聚集人,第二個難關在錢;人跑光了,或者無人願意奉獻,教會最後都要落得關門大吉。真光福音教會能夠走到今日,其面對教會財務的積極態度是需要學習的。懋禛牧師認為:「基督徒談『錢』一點都不俗氣,教會談『錢』也是一種負責任。」但這不只是教我們看重經費——經費不到位,一切都免談,更是導正我們願意捨棄一切跟隨主的心志。
教會初期,懋禛牧師以自己的家作為聚會地點,第一筆奉獻是他自己的奉獻。一旦人們願意以教會事工為優先,而不是相互取暖,或只看重自己屬世的需要,當信徒願意站出來服事,用專業的財務規劃和負責任的管理執行,教會便能度過最最艱困的草創時期。真光福音教會也搬遷過,並且每次都承租遠比教會實際聚會人數需求更廣闊的空間。這期間當然也有來自信徒及周遭鄰舍的雜音,或擔心會影響信徒什一奉獻和聚會的穩定,或被投訴陌生人進出及聚會聲響過大。這些看似不好的事,教會卻能從中看到上帝的祝福與預備。對此,懋禛牧師說:「上帝運用這些看似不好的事,堅定給真光的異象與應許,也確認我們是否依舊願意付上代價。很多我們當下看不見的事,其實祂都早已預備。」
難能可貴的是,真光福音教會保有靈恩運動的特質,看重信徒的參與,牧者與信徒的團隊服事,是受到肯定的。牧者沒有大權一把抓,反而保留空間讓信徒可以在參與服事的過程中,體會生命的茁壯。牧師的伴侶則以重要同工的身分作出貢獻,Dennis 不會被歸類為「師母」角色。真光福音教會更拓展了許多新事工:從關心毛小孩,乃至開拓YouTube 頻道,以及近來舉辦的人權講座等等,都仰賴各行各業的信徒同工投入。在新書發表會現場,同工們勇於發言,表達自己對宣教的想法,真正是同志宣教不可或缺的生力軍。
真光的經驗或許不能放諸四海而皆準,也不是每間教會、每位有志於同志宣教的牧者都該被期待如此擺上,但這個一步一腳印走出宣教之路的歷史,需要被記載下來,被教會群體記憶。惟其如此,教會才不會再犯下相同的錯誤,信徒才能真正體會「我信聖徒相通,我信罪得赦免」;也才能知道如今能夠在教會中自由自在地敬拜,是多麼的得來不易。
也是出埃及:正視教會內的霸淩
福音派和靈恩派教會在同志宣教上常採用「走出埃及輔導協會」的見解:同性性行為是罪,同性性傾向是可以矯治的。有些同志基督徒的確「可以」同異性結婚,生兒育女,成為他們標榜的「前同志」,恰如某些異性戀基督徒後來選擇了同性伴侶。天生性傾向絕不可能改變,或許是一種基因決定論的「神話」,頂多具有統計學上的意義,卻無法獲得基因研究的證成。近來,生物科技的研究更進而區分「基因型」與「表現型」的不同,不再認為可以找到所謂的「同志基因」,性生活作為生涯規劃的一部分,牽涉到複雜的先天與後天因素的多重影響。「走出埃及輔導協會」宣教策略的失敗,不在於有人是所謂的「前同志」,而是把問題簡單化,把性取向歸咎於個人的抉擇,並認為同性戀的生活是不被上帝喜悅的,而應該努力融入主流社會。
這種神學把自己領受的「部分」當成「普遍」、「絕對」——忽略耶穌在福音書中明明說過:「有生來是閹人的」(太十九12,和合本),更忽略了上帝創造的多元存在,就是身心障礙神學所肯定的身體觀:瞎眼、耳聾,乃至跛腳,都是人多元存在的可能——不但是神學人學的錯誤,更助長了教會內的歧視與霸淩。
霸淩理論指出:不只個人會遭遇霸淩,小眾社群也可能遭遇霸淩!霸淩基本上是:「同一團體內的相互作用過程中,處於優勢一方的個人或者集體,刻意透過權力,一而再造成他人或其他群體精神上乃至身體上痛苦。」教會也是一個團體,教會內的霸淩,常常有意無意間,或利用教會體制,或透過權力的結盟,來對個人乃至小眾造成創傷。曾任行政院轉型正義委員會委員的政大社工所教授王增勇,在《成為神蹟,你也可以》推薦文中提到台灣生命教育學會籌備同性戀小組時的一場教會內霸淩,便是明證。教會內有權有勢者如何利用教會恐同的氛圍,無端對同工進行打壓,迫使非教會體制的機構作出退讓。所幸,當時王增勇教授作為旁觀者的介入,阻止了這件事。
真光福音教會的 Elisha 牧師在報考台神時遭遇的「被出櫃」羞辱,是另一種打著口試名義對他人私生活的不當窺探,而在她勇敢誠實以對後,卻遭到拒絕入學的對待,更是違反性別平等法,以及對她受教權的嚴重侵害。沒錯!教會機構在這裡做錯了。這件事情經證實,不但對受害者 Elisha 造成傷害,更對當時參與其中卻未能及時作出反應的牧者帶來傷害。
上述經驗恰恰印證了霸淩理論重要的轉向:從研究受害者、加害者的成因,轉向對旁觀者在霸淩事件中的角色與應擔負的道德責任。旁觀者經常以事不關己來卸責,在霸淩的過程中保持沈默,卻忽略了霸淩是一種權力的展演,他人的在場不可或缺,這使得旁觀者成了積極參與者,他們的沈默構成共謀。教會內的霸淩,亦是如此!
最糟的是,對性/別的霸淩往往有神學的加持,甚至直接或間接成了教會政治的籌碼。同志基督徒被非同志基督徒霸淩,來獲取政治乃至文化的資本;同志基督徒亦可能透過旁觀霸淩,來換取自身被社會接納。真光福音教會強調尊重、尊榮每個人應是全體會眾身體力行的功課,凸顯了平等接納不該是有權有勢者的恩惠或施捨,而是教會作為基督身體的重要連結。
作為旁觀者的基督徒應該自省,自己不肯為阻止霸淩站出來,是否違反了教會作為信仰群體的呼召。不該利用被霸淩者的弱勢處境,作為自己謀取更佳政治機緣的籌碼,動輒告訴被霸淩者:「我們都是支持你的」,要他們時時感恩,不可表達不同意見,或者以「下去曠野禱告」等屬靈語言,來包裝自己赤裸裸的排擠。
結語:見證神蹟的時刻到了
沒有完美的教會。教會作為人的集合,也難免紛爭,然而教會理應成為見證生命出死入生的地方,如此方能成為台灣社會盼望與拯救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