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Ibi Takiludun 高約翰/鄉下小教會的牧家子女,現職社工師
我們通常以為 PK 可以得到的特權或機會,從PK 的主觀感受上,不一定都是好的事情。
我是一個牧師的孩子。但從疫情之後,我就順理成章地不找教會聚會,生活中也不想要再讀經、禱告,更不再思考自己可以怎麼回應神的選召。在這篇文章中,我會簡要說明這個歷程,以及我觀察到教會對於牧家子女(以下簡稱 PK,pastor's kids)的推力。這是根據我個人在教會成長與投入 30 年的觀察,旨在提出一些反思的可能,也無意攻擊特定教會。
教會與我
我的父母親在我出生時,便已在鄉下的小宗派教會牧會;後來,他們回到信仰初期所參與、偏重靈恩的基督教機構成立之教會,接續在非都會區開拓教會的工作。由於教會一直都屬於小規模的型態,平時聚會人數最多不超過 50 人,又經歷過兩、三次同工團隊成員的變動,財源一直不穩定,事工也沒有明顯拓展。然而,在如此穩定且低度發展的狀態下,今年(2024)8 月也要進入第 30 個年頭。
許多基督徒在知悉我們教會的狀況後,會認為這是一個在困境中仍蒙福的地方,而我的父母是忠心的僕人,教會兄弟姊妹也願意持守信心;但對我來說,這是用血淚和歲月換來的結果,實在很難純粹以「恩典」來詮釋這些歷程。
基督信仰在我青少年到成人初期,有非常關鍵的支持作用,幾乎可以說:若沒有那段經歷,我應該已經放棄我的生命;因此,我在大學和研究所期間,積極投入學校團契與教會。但隨著投入的深度與時間漸多,以及大學、研究所的課業與社工專業訓練越來越深,我漸漸發現早期自己經歷的痛苦與無所適從,更多是來自教會的結構性問題。以下我試著描述這些問題。
刻板印象與偏見的壓力
許多基督徒對牧師的小孩常有諸多想像與刻板印象,例如「PK 應該要會司琴」、「PK 懂很多聖經故事」、「PK 是兒童主日學的榜樣」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語和描述充斥在教會中。更甚者,對 PK 的信仰似乎也有一定的成見,例如「PK 的信仰不是大好就是大壞」的描述就容易聽到。
我可以理解,會產生這樣的印象,一定有其脈絡可循。例如司琴,因為教會傳統,聖樂需要樂器,總不好要求同工或是教會兄弟姊妹的孩子培養這項技能;有些牧者也期待自己的孩子能夠有這個能力,順便提供孩子學習才藝的機會,符合主流社會在教育上的期待和潮流。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直到後來,我在原住民族議題中認識了「隱微歧視」(microagression)的概念後,才發現其實許多 PK 就是活在這樣的壓力中,甚至影響身心健康。隱微歧視基本上是:說者以非惡意的方式表達對某族群的偏見和刻板印象,而造成屬於該族群的聽者不舒服或有壓力的情境。這樣的歧視甚至會造成個體身心出現症狀,嚴重者還可能會導致慢性疾病或身心疾病。
延續上述司琴的例子,若今天有 PK 因為某因素不會司琴,那麼他可能在與一些基督徒的互動中,會被認為是「不合格」或「奇怪」的 PK,而被拿來開玩笑甚至嘲諷,這便可能對 PK 個人造成壓力。多數時候,那些語言並非直接的攻擊,因此 PK 為了維護關係,通常只能默默聽聞或打哈哈帶過,而無法明確地拒絕與反抗。司琴僅是其一,若再把諸多刻板印象與偏見放進來,幾乎可以說:PK 遭受隱微歧視的狀況,是非常頻繁且普遍的。
「恩典牌」與舞台焦點的背後
PK 在教會享受的紅利也是不少。我的經驗中,逢年過節都會有一些額外的紅包、禮物,是教會兄弟姊妹私底下偷偷給我的。當需要教會兄弟姊妹的專業服務時,牧者家庭也可以得到比較優惠的價格。在人際互動上,PK 更總是能夠得到注目及發揮的舞台,甚至成為同儕的領導者。說我是教會裡的小王子,可能也不至於太過分。
然而,正是因為這個如王子般的處境,強化了 PK 在發展自我的時候,常要面臨回應各種期待的窘境。例如:有人會用 PK 的行為與品格,檢視牧者的信仰是否整全;有人會希望孩子跟 PK 建立多一點的關係,好拉近自己與牧者的距離。當然,也有人純粹只是因為受牧者照顧,而將感激之情回饋到 PK 身上。在我小時候,若收到「恩典牌」的東西可能還會很開心,但長大後卻漸漸成為壓力——彷彿我收下了這些禮物,就更應該符合他們的期待。
此外,不斷被注視的生活,也讓我在許多事上備感壓力。尤其教會普遍認為全職服事是一種聖召、是蒙福的選擇,所以 PK 更應該受到祝福。在這樣的預設之下,PK 的表現會不知不覺地被期待應該要好,甚至是優秀的。不管在教會內的服事參與,還是教會外的學業表現,都會被教會兄弟姊妹注意,甚至成為父母講道時的例子——如果優秀、頂尖,當然是印證神的祝福;相反地,若表現不夠好,那麼就要等到某個相對高點,那些經驗才能被訴說,然後轉而歸榮耀給神。雖然沒有明講,但這些都在不斷暗示 PK 的表現不能只是平凡,而是要不斷進步、不能退步。如此對任何孩子來說,壓力未免太大!
因此可以發現:我們通常以為 PK 可以得到的特權或機會,從 PK 的主觀感受上,不一定都是好的事情。
頻繁變動與複雜的關係
當牧者工作有所調整,PK 常常必須跟著轉換環境。搬家對成人的影響固然不小,若對還是兒少的 PK,想必衝擊更大。即便牧者很幸運地可以在同一個教會服務長久,教會成員也不見得都能固定待在單一堂會。而PK在來來去去的長輩、同儕中該何去何從,也會成為他們在教會人際關係上的挑戰。
再者,PK 若能順利投入自身的教會,那麼他也將面臨到教會中複雜難解的關係和權力結構。例如,多數 PK 與長老、執事的小孩通常是一起成長的朋友,但若牧師與長執、同工有衝突時,孩子彼此間的關係可能因此受到挑戰。除此之外,若長執團隊做出什麼不利於牧者的決議,PK 便要面對那些過去對自己很好的長輩,一夕之間成為不利於自己父母的人。凡此種種,對牧者本身都已經是極大的挑戰,對孩子而言,要如何消化這類情緒,又如何繼續看待教會內的人,其實都是非常困難的處境。於是,PK 很可能從小就得被迫學習社會化,在教會難以建立單純的友伴關係,甚至一不小心便可能捲入教會成人間的關係張力中,不只難以自處,甚至引發混亂及壓力。
離開教會是為了保護自己
教會內普遍流傳:「PK 的信仰不是大好就是大壞」,從前面的描述中,讀者大概不難理解為什麼這個現象會存在。PK 的信仰優勢是從小浸淫在信仰環境中,確實可能因著耳濡目染,而顯得對信仰有更深的體會與見解;但相對的,在前述的巨大壓力下,也可能因為實在逃不開這個環境,只好成為眾人期待的樣子——看起來特別敬虔、有信心。然而,這樣的大好,究竟是真的好嗎?
如果 PK 真的想要成為真實的自己,而選擇逃開這一切壓力、遠離教會,或用與眾人的期待相反的行為,來保護自我意識得以順利發展,卻容易被貼上信仰堪憂的標籤。那麼這樣的「壞」,真的只是個人的選擇,還是教會社群及其文化的推力造就的結果呢?
因為篇幅的限制,我沒辦法把自己的故事——交代清楚,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我的碩士論文《多重認同的創傷與療癒——一個原漢雙族裔牧家子女男同志的自我敘說》(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工作研究所,2022)。此外,若有 PK 也跟我一樣,交織其他不同的身分,就更難在教會得到支持與接納,而這樣的困境可能累積成身心的症狀,甚至造成心理創傷。
於是,為了讓自己免於不可逆的慘狀,我選擇先遠離教會,試圖照顧好自己,並且不假設自己會回歸,而讓自己有充分自決的空間。
教會必須重視 PK 的困境
PK 的困境目前確實已有越來越多人看見,例如有宗派或機構辦理 PK 營,且行之有年,PK 也是一些基督教自媒體常會提及的話題。我認為這些都是好事,但遠遠不足。因為 PK 的困境更多是源自教會社群的價值觀,並且發展於某些根深蒂固的教會文化,又是在教會的人際互動中積累而成。如果教會不能積極反省自身的各項體制,或檢討其傳遞的價值如何造成 PK 在成長過程中因這個身分而來的困境,那麼很可能就會繼續無意地(甚至善意地)製造一批又一批受傷的 PK。
一個孩子遇到困難,理論上在父母足夠的支持與陪伴下,就算問題無法得到解決,也不一定造成孩子發展上的困境。但 PK 在教會遭遇的事情,卻似乎往往很難得到家長——我們的牧者有效的支持。因此,受傷的 PK 仍普遍存在於教會,這也可能反映一個事實:我們的教會沒有建立足夠的支持環境,讓牧者可以在親子關係中充分發揮親職功能。
我希望這個近乎指控的結論,能夠讓大家一起思考:可以怎麼去支持牧者的家庭?怎麼營造更友善的教會環境?怎麼建置資源,讓默默墜落的 PK 及其家庭能得到最切實的支持和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