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宜澤 (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
以勤奮信仰作為認同與重新認識環境的身份,可以成為與自然共生的能力,悅納不同於自己生存方式的物種。
小農耕作、原住民知識的流失
在主禱文裡,我們對天父的感謝以農業收成與糧食做出最直接的回應:「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免債與飲食賜予在主禱文的祈求裡,表達「寬恕與恩典」的實際需要。農業是人類社會藉由種植與採集知識,轉換自然能源作為生存根本的「基礎建設」。然而人口密集的食物需求推動大型農業過度開發,使得原本應該是「適地適種」的小農生產,反而成了資本才能啟動的農業生意。
兩次大戰前後追求最大化以及最有效率化的大農操作,以綠色革命的技術席捲傳統生產模式:一方面藉由政策分配農業資源使土地淪為國家投資與轉換工業資金的對象,另方面讓原來在本地以傳統方式耕種的人,因為農產收入的降低而離農,成為工業發展的低薪勞力來源。以園藝採集或者受列為主要生活方式的原住民族,更早在地理大發現時代後的殖民活動擴張時期,就受到大規模的壓迫與限制。小農與原住民知識在綠色革命的浪潮裡,變成邊緣化與落後的代名詞,被排擠到現代化的農業知識系統之外。
氣候變遷與資本主義失控的當代,我們重新認識農業跨國化與工業化的問題,連帶原住民傳統知識以及小農的耕作方式,成為關照土地與環境倫理的折返點。我們當前看到的「原住民傳統生態知識」,有許多受到殖民時期引進經濟作物後地景變動的影響,或者是被迫因為環境治理與族群政治的區別成為現在的樣貌。這些與主流社會對比而「被觀光化」的傳統與自然,卻是躲避發展觀點所依賴的管理與生產效率,才能夠留下來的地景與文化。接下來我以花蓮縣阿美中會的達蘭埠教會所帶領的有機金針生產轉型,說一個逃避發展與重獲自然的故事。
達蘭埠的金針花海異象
2012年天秤颱風後,花蓮縣富里鄉六十石山與成廣澳山間的「黑暗部落」(此為當地暱稱,其傳統地名是「吉哈拉愛」Ciharaai),正值生產季節的金針花開滿谷地。美麗的金針花海並未吸引遊人如織,而是因為颱風造成道路中斷,原本在該季節採收有機金針的達蘭埠阿美族人,無法進入谷地才出現的景象。奇妙的是,這個景象卻曾經出現在達蘭埠教會張英妹牧師的夢境,在她夢中遊客往來如織如同六十石山頂,繁花谷地上同時還漂浮著一個白色的十字架。聽起來如預言般的故事,似乎難以作為原住民農業議題的回應,但其中實際隱含著關於在地生活,環境政治,以及生產倫理等不同層次之間的隱喻意涵。
2000年台灣進入WTO帶動大量金針乾貨進口,卻也連帶發生大量金針檢測出保鮮化學劑殘留,價格崩跌的狀況。長老教會是達蘭埠唯一的宗教組織,現任張牧師大約就在金針價最低的時候到任。面對部落經濟狀況不佳,許多金針農都是她的小學同學,以及對於宣教與社區產業的結合需求,她急切地想要幫部落尋找解決辦法。2003年起,透過生技中心吳老師與世界展望會的協助,達蘭埠族人在黑暗部落一帶,以有機生產的方式,以及傳統換工(Malapaliw)的文化模式,建立起自己的有機金針種植園區。在困難的時刻裡,張牧師把自己的夢境與願景分享給族人,自己與先生一起帶頭使用部落附近可以找到的稻殼灰與農場牛糞,製作有機肥料並下田手工除草,甚至與部落工班一起遠赴汐止把拆除建物後可以再利用的建材,一路搬回花蓮重新利用以減少開支。這些重新在環境中尋找資源的工作方式,其實就是小農共生與資源多元化利用的精神。
政府治理下的「發展」模式
從地方發展歷史來看,「吉哈啦愛」谷地只有阿美族人進行季節性地耕作,長期以來一直沒有受到地方供電(也因此有黑暗部落的稱呼)。因鄰近六十石山上的民宿居住與觀光客用水需求,縣政府2005年從山谷的九岸溪一路設置了一百零二支電線杆與六個加壓抽水站。這些電力設施以原住民建設專用款完成,卻並非直接使用於山谷裡黑暗部落的生產活動。抽水設施設置之後,每次颱風過後設備損壞的修繕,也多是依靠阿美族耕作戶的人力來維護。黑暗部落谷地水源一直是六十石山山頂所謂「台灣小瑞士」之所以能夠青綠一片的背後功臣,但卻一直被遺忘在發展的邊緣位置裡。在教會與眾人的努力下,黑暗部落谷地的金針種植區於2008年成功得到瑞士IMO有機轉型認證。但接下來還有其他的困難:有機種植地是林務局公告的國有林班地(雖然以前是阿美族人遷徙過程中的傳統狩獵領域),政府限制對農事活動所需的工寮進行任何改建;而有機金針的成功,卻是平地農會不願意大力推廣的「資優生」。大社會把部落產業當作遊走法律邊緣或者刻意排除於我群團體之外的心態,使得原住民小農產業在完成轉型之餘,還要另外自闢銷售通路來與市場接軌。
在主流發展模型的排除或者限制之下,達蘭埠走出環境體驗觀光的路線。探險觀光客溯九岸溪來到黑暗部落裡享受「自然」的有機農耕轉型之餘,一併認識「被發展」的歷史。過去山林開發歷史環節裡的外來治理(不論是地方政府單位的忽視或是林務局的監管態度),逐漸為原住民在地的環境認同所取代。而部落工班也帶領遊客換工除草以及使用在地材料製作農作資材,這使得消費者不只是體驗了生產地景,也參與了原住民身體操作。
原住民土地與農業活動的身體操作,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政治意涵。如同在巴西的跨國林業進駐所帶來的原住民反水庫運動,以及在殖民地建立的大吉嶺茶園女工因為季節移動以及莊園時間的身體規訓等。即使是有機認證,也是外來的身體規訓:認證通過後部落裡的許多慶祝活動仍然以當時的表演模式或者裝飾進行,並且出現部落公約、農事表單填寫、教室使用紀錄等規範性的活動。這些都是原住民小農在有機認證的身體操作之後,藉由外來規則而取得身份所進行的不斷確認。
有機認證的漫漫長路
在六十石山的金針產區一帶,其他的平地農戶早已透過就地合法模式,讓群聚於山頂的民宿業帶來觀光收益,收入較高而無意願進行有機生產。在地農會體系在表演場合對原住民文化有興趣,但卻常常忽略原住民農戶的通路需求。在主流模式下,原住民農戶無法與已有規模的山頂民宿觀光業或者是大量收購的硫化金針對抗。即使是想要申請國內有機認證,也因為國內認證規定土地需要所有權證明下,必須繞遠路走向國際認證。縱使黑暗部落種植區的林相保持遠優於在六十石山頂的民宿區,卻因林務局法規而無法得到本地有機種植區的認可;為符合有機認證的烘乾炭焙要求,甚至必須偷偷改造在山區工寮裡較小型的瓦斯金針烘焙室並嘗試用木柴炭培,卻擔心林務局的空照圖會讓他們的改建工寮吃上罰單甚至遭到拆除。
然而有機種植對於原住民社區的影響,在分工模式之外還有信仰層面。除了相信非慣行生產模式可行之外,還包括對環境的認識與想像,身體經驗的需求,以及追求公平模式的土地正義觀點。在小型有機與發展邊緣之間,達蘭埠試圖走出自己的路。於是工班嘗試自己設計谷地的生態金針園區:包括魚池,風倒木柴薪場,金針田,以及工寮旁的野菜種植區—對自然農法有經驗的人,知道這正是樸門農法的環境多樣性精神。老人家們對於有機轉型的身體力行,則是在晚上就寢前閱讀聖經金句時,也一併閱讀翻譯成阿美族語的有機轉型注意事項。每週輪流換工除草後,同時清點並記得留下已經被山豬吃了部分的金針球根,作為與自然共享的印記。土地倫理是這樣進入到耕作的原住民身體之中。
土地倫理進一步轉變成勤奮的力量,更包含自我遭遇理解的轉化。輔助達蘭埠的生物技術中心吳老師,因為自身是癌症復原者的經驗,積極投入有機農法的推展。而達蘭埠在有機農務轉型過程中碰到的種種困難,同樣也需要打破不公平生產銷售環節行動的新生命與認同。有機金針栽培也許並不需要複雜的技術,但轉型過程的參與陪伴把社區的農務勞動,轉化成為「情緒勞動」——在身體勞動的過程中尋找社區動力的運作方式。吳老師無數次與工班碰面暢談心事,甚至為彼此的家庭遭遇,工作困境一起痛哭。藉由情緒的投注,有機耕作成為部落面對資源差異與敵意競爭的抒發方式:這些多樣的情緒資本——包括換工活動的傳統價值,在通過認證時的「部落工班男兒淚」,以及在「黑暗部落」中辛苦務農的點滴—都成為部落有機產品的內在認同與勤奮論述。
上帝看得見我們的努力
「一日不辛勤,不日即成花」。印在達蘭埠有機金針包裝上的行銷標語,搭配著鮮豔的金黃色碳培金針以及特別繪製的早期部落茅草建築,整個包裝呈現特殊的原住民風味。這句話正是把藉由情緒勞務產生的特殊情緒,山區偏遠的「不便」以及原住民的「純真」勞動,加以商品化之後的商品指標。雖然金針花的品質不會直接受到是否一天內採收完畢的工期所決定,但是辛勤的勞動想像成了美麗花朵的土壤。作為農產品而非觀賞用的金針而言,美麗的花朵並無法得到足夠的附加價值,需要取得開花前的花苞才有經濟價值。如同達蘭埠阿美族人以這句標語作為鼓勵自己精神的承載物,這樣的標語卻也成為外來觀光客對於原住民社區的設想。對於原住民務農者而言,這樣的集體勞動其實如同回到舊時的農務活動,卻不得不加上「辛勤」的標籤。當辛勤得到肯認的時候,有機種植轉型過程中所投注的心血以及相應的培力政治活動,諸如世界展望會或者原鄉購物平台所呈現出來的「勤奮」原住民形象,讓轉型中所表現的「原味差異」得以成為附加價值,成為新的部落友善農業的品牌與自我提醒。
「如果無人知曉的夏日谷地一片金針盛開,上帝是否知道我們的努力?」上帝當然知道,但遊客可能不知道。達蘭埠的原住民農人朋友在有機認證三年期滿,需要重新籌募資金進行再次認證時,很不解地對我說:「我們努力做有機不是已經通過考試了嗎?為什麼還要再做一次?是我們不夠努力嗎?」親愛的達蘭埠朋友們,絕對不是你們不夠努力,而是這個世界無法「相信」從一而終的信仰力量,以及對自然土地倫理所帶來的情緒動力和撫慰。創世記的描述裡,人受上帝所造之後與祂有份,成為這個世界的管理者。但人在離開伊甸園之後,作為上帝代理人的管理思維一直纏繞著世人,反而離開土地倫理越來越遠。從達蘭埠的友善農耕行動來看,與自然共生的環境倫理應該不是管家(stewardship)身份,而是「悅納異己」(hospitality,或「好客」)的精神:透過有機種植,在山林裡達蘭埠的阿美族人並不管理自然,而是懇請自然允許他們使用在地材料耕種,並且用小規模的體驗觀光與另類發展,邀請其他人一起來見證他們的勤奮,並在自然裡作客。順著勤奮信仰作為認同與重新認識環境的身份,原住民小農可以成為與自然共生的能力,悅納不同於自己生存方式的物種,共同享用上帝透過土地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