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戴克里先與寧斯基兩個人物身上,在不同的時代中我們都看到信仰的選擇與掙扎。
斯普利特的戴克里先宮
斯普利特(Split)這個海港都市為克羅埃西亞(Croatia)的第二大城,歷史可追溯至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殖民地。不過最令遊客熟知的,是在公元300年左右由羅馬皇帝戴克里先(Gaius Aurelius Valerius Diocletianus)所設計的戴克里先宮。
對一般民眾來說,戴克里先很可能是個偉大的改革者,他的政治、經濟、軍事改革收到一些成效,一般認為讓羅馬帝國多苟延殘喘了一個世紀;然而對熟知教會歷史的信徒來說,他卻也是迫害基督教不遺餘力的暴君。
戴克里先皇帝與他的養老宮殿
西元303年2月24日,羅馬帝國對基督徒展開最後也最大的一次迫害,戴克里先由於其政教合一的觀念,認定基督教的排他信仰會危及帝國,頒佈法令解聘軍隊中所有的基督徒士兵、拆毀教堂、教產充公、焚燒基督教書籍等,在基督徒激烈的抗爭下,法令更加緊縮,最強硬的措施是「要不放棄信仰,否則就被處死。」
事實上,大迫害的始作俑者是其繼任者,當時作為副皇帝的伽列里烏斯(Gaius Galerius Valerius Maximianus)。戴克里先為了保護傳統的羅馬宗教,原本採取禁止基督徒從軍、擔任官職的方法撫慰羅馬諸神;但伽列里烏斯卻認為斬草要除根,根據部分歷史家的說法,一般認為基督徒對戴克里先不滿,而於皇宮縱火,實際上是伽列里烏斯放的火,並嫁禍給基督徒成功激起戴克里先的憤怒,以致於採用更激進的迫害手段,試圖消滅基督教。
這次迫害一直至西元313年君士坦丁一世頒布米蘭敕令(Edict fo Milan)為止,為了記住這次迫害中所犧牲的信徒,當地教會將戴克里先即位的年份,即西元284年起,視為殉道紀元(Era of Martyrs)的開始,這個記年方式到今日的埃及科普特教會仍持續使用。而戴克里先在基督教成了羅馬國教後,形象自然反轉成了教會的公敵,甚至被君士坦丁一世妖魔化為塞爾維亞神話中上帝的對手「Dukljan」。
戴克里先在退休後,指定在斯普利特蓋了戴克里先宮養老,佔地廣闊、面積為長215公尺,寬175~181公尺的長方形,光是城牆有2公尺厚;寢宮還能眺望亞得里亞海海景。戴克里先宮以它1700多年歷史,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認證為「世界遺產」。
儘管戴克里先宮是作為退休養老的居所,裡頭還是少不了防禦碉堡與軍隊營房,儘管上千年的更迭使得今日的宮殿樣貌與原先的狀態有所差異,仍然看得出帝國的壯闊。這種親眼所及的歷史建築,在感受上與書本文字所敘述的羅馬帝國有著天壤之別,置身其中彷彿一回首就能看見2000年前的富庶生活。
事實上今日戴克里先宮在地面上的部分多數已殘破,但在地下的建築主體卻保留得很完整,要想認識羅馬時期的宮殿結構與佈局,得要往地底下走。走進地底下的世界,迎面而來的是大量販賣紀念品的商家,雖然沖淡了古蹟的歷史感,建築本身的挑高與廣闊,仍然令人讚嘆不已。
付費進入導覽區域,在儲藏室中看著擺放千年前食物的木架,想像房間中塞滿宴會酒水的景況;進入垃圾處理室看著廚餘殘渣與排泄物的遺跡,瞭解「上層的」貴族將吃剩的東西或排泄物透過通道「丟」下來,而「下層的」奴隸在其中撿拾剩菜,處理穢物的身影。還有浴場、餐廳等遺跡,此時不是感嘆階級不平等的場合,因為時間太久,久到已經難以帶著太多批判、難過的心情,而是在一種重建古老世界生活的態度,單單只能發出一個「哇~」的驚嘆,代表眼前的所有的情緒。
至於地面上的遺跡,經過戰火摧殘、重建,已經與原本的樣子相差很大,但是除了臨海的南邊今日外推出一段廊道(Riva),成了斯普利特最繁華的濱海休閒大道之外,還是有一些值得一看的東西。宮殿正中央有個被廊柱包圍的中庭,四周分別有皇帝陵墓、神殿、寢宮、教堂與鐘樓,當然也少不了供遊客休憩的咖啡館。這個被階梯環繞的空間如今成為絕佳的集會、表演場所。
最令人莞爾的,是當年迫害基督徒的戴克里先陵墓,在西元7世紀時以原結構整建成教堂,並在12世紀蓋起了今日作為重要地標的鐘樓。算上它在西元304年的陵墓結構,如今這做斯普利特主教座堂,是全世界歷史第二古老的主教座堂。我不喜歡說些「上帝終究會得勝」之類的八股感想,不過徜徉在歷史縱深裡,人們確實會變得更謙卑,對於一時的挫敗與傷痛,也能抱著更積極的態度嘗試改變與翻轉。
至於最大的衝擊,或許是戴克里先宮自5世紀帝國頹頃後,蕭條了200年,在7世紀擠進了許多躲避戰爭的斯拉夫難民,這些難民就聚在無主的宮殿中生活,並在遺跡中不斷加蓋屬於自己的避難居所。事實上,這些難民的後裔就這麼生活到今天,很難想像,這些人加上各世代的遊民在這座世界遺產的宮殿中住了1400多年。
一開始會有認知失調的現象,戴克里先宮的斷垣殘壁隨著時代變化,城牆上出現了籬笆、加蓋了屋頂,甚至開了窗戶,拉了電線裝上冷氣與小耳朵。其他部分則改裝成商業辦公室、店鋪或餐廳。要如何看待在千年宮殿裡吃喝拉撒睡;站在公司影印機前複印的角落,曾是過去羅馬士兵站崗的位置?
對於千年宮殿,我想像一個「純粹的」、受到官方保護的古蹟,否則這麼使用下去,不僅破壞景觀,讓古蹟的樣貌變了樣,也犧牲了人類共同的歷史資產。但是換個角度想,誰有資格趕走在宮殿中自西元600多年開始遷移自此,居住了1400年的「原住民」?難道是1991年才獨立,迄今慶祝25年的克羅埃西亞政府嗎?
這做戴克里先宮因為住著這群人,而不只是一座死去、供人憑弔的古蹟;而是仍然活著,會隨著時間遷移而變化的建築,為歷世代人們遮風避雨的「居所」,或許這樣既承載歷史又為今人所用的宮殿,才更偉大。
寧斯基主教與克羅埃西亞語
戴克里先宮的北門外,有一座寧斯基主教(Grgur Ninski)的雕像,瞭解寧斯基是誰,做了什麼事之前,光是雕刻這座雕像的藝術家梅什托維契(Ivan Meštrović)本身就赫赫有名,梅什托維契是出身克羅埃西亞的雕塑巨匠,以宗教、歷史題材的雕刻聞名,留下許多知名作品,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雕刻家。
這座寧斯基銅像是1929年寧斯基誕生1000週年時創作的,原本座落戴克里先宮內,二戰期間被義大利佔領軍移動至城外,1957年再被移動至今日的位置。若說梅什托維契是克羅埃西亞當代的英雄,被尊稱為克羅埃西亞語之父的寧斯基則堪稱該國的千年英雄。
大多數遊客只需要知道,摸摸寧斯基雕像的左腳大拇趾據說會帶來好運就夠了,也因此即便雕像維修時圍起來,都會特別為左腳開一個洞讓遊客摸得發亮。這座雕像背後的意義就好像發亮的左腳般,在歷史中閃耀。
寧斯基是西元9~10世紀的克羅埃西亞主教,西元926年,當時的教宗若望十世(Ivan X)在斯普利特召開主教會議(The Great Assembly),會中決定禁止在克羅埃西亞教會中使用古斯拉夫語,採用拉丁語做為天主教會唯一的官方語言。此事引起正反兩方的爭議,寧斯基站在維護在地語言的立場,力抗教宗的拉丁語文派,雖然因此被拔職,但因著他的抗命與堅持,不僅讓當地教勢增長,古斯拉夫語也才得以流傳下來,從而對今日斯拉夫地區各國語言產生重要影響。
古斯拉夫語又稱作古教會斯拉夫語,它是斯拉夫語族最早有字可寫的書面語,後來演進成今日的教會斯拉夫語,在一些正教會、東儀天主教會中仍有使用,這和寧斯基的堅持脫不了關係。以一個台灣基督徒的角度看寧斯基的事蹟是很有意思的,這位努力保存當地文字、語言的主教,猶如那些為台灣帶來白話文的宣教師一般,雖然目的是溝通與宣教,但卻因此為台語的文字化奠定基礎,今日稱做「教羅」的台語文系統也透過長老教會在報章刊物、聚會時持續使用,留下了許多台語文獻;並有許多教會牧長兄姊仍致力於台語研究。
反觀在一種「我們要得著青年人」的口號下,有些平地教會棄守母語,選擇容易溝通的華語作為聚會語言;這些人說,「難道保存台語有比宣教更重要嗎?」也許持這種想法的朋友偶爾也能想想寧斯基,以及他反抗教宗的語言政策,歷經千年成為克羅埃西亞的英雄的原因。難道不是維護上帝多元的語言創造,與對自身鄉土的認同與愛護嗎?這才是真實與人民同在的信仰展現。
信仰的選擇
斯普利特的美景、歷史與景點多不勝數,但是聚焦在戴克里先與寧斯基兩個人物身上,我們在不同的時代中都看到了信仰的選擇與掙扎。透過這兩個例子,讓人能夠在迫害中能持續相信未來有希望;在不見容於多元、鄉土的信仰潮流中堅持,知道有一天能得自由。這樣的體認也許比起絢爛的亞得里亞海夕照、港都的美食、宜人的氣候更讓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