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奕偉/高師長青畢契,國中特教老師
圖|陳育胤/梅竹長青畢契
因為自願成為軟弱的耶穌,我們得以窺見上帝透過軟弱行事的法則;也因著受苦的基督,其所表徵的軟弱形象成為你、我與教會的核心意象。
教會與軟弱有何關係?
保羅在哥林多前書中回應了大量當地教會所遭遇到的結黨分裂、道德敗壞、訴訟、婚姻、拜偶像、吃祭物等問題,還正面澄清了關於敬拜、聖餐、屬靈恩賜與復活等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概念。有趣的是,在這份詳盡的牧會工作指南之中,保羅卻也多次使用了「軟弱」這個關鍵詞指稱基督(林前一27),並以此自述(林前二3),也以此來形容曾拜偶像或信心有限的信徒(林前八9~12),更以此描述教會中不可缺少的肢體(林前十二22)。簡要地說,在哥林多前書裡「軟弱」一詞涉及基督、人與教會的本質,更是保羅用來治療哥林多教會病症的處方。
在教會中「被消失」的軟弱肢體
讓我們從最具體之處開始。當保羅在談論屬靈恩賜,並表明一個身體需由多樣肢體所組成時,他特別提到這些所謂「比較軟弱的肢體」。他的說法是:
「相反地,身體上那些似乎比較軟弱的肢體,更是我們所不能缺少的。在我們的身體上,那些看來不太重要的部分,卻是我們所特別愛護的。那些不太好看的部分尤其為我們所關注;那些比較美觀的部分就不需要特別加以裝飾。上帝這樣安置我們身體的各部分,把更大的光榮分給那些比較不美觀的肢體,好使整個身體不至於分裂,各不同肢體能互相關懷。」(林前十二22~25)
如果把保羅當時對哥林多教會說的「我們」,看作是具體而微的教會本身,然後挪移到你我今日的教會場景裡,我所好奇的是:「這些軟弱的肢體,就是那些看起來不重要的、不好看的以及不美觀的人們,是否在教會中會獲得特別的關注?又是否確實能得到健全肢體的加倍關懷?」
我自己從小在教會長大,大學的時候偶然進到特教系就讀,才開始有比較多機會接觸到身心障礙者。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奇怪,在進大學以前怎麼我都沒有注意到身邊有這麼多身心障礙者?」後來,我才想起小時候在教會中,有位跟我同年齡的主日學女同學,她應該是心智障礙者,但後來卻沒看到她出現在教會裡,不過我還經常在教會看到她的爸爸、弟弟和妹妹,可是她怎麼就消失了?如果軟弱肢體真的是教會不可或缺的部分,那在這個家庭裡,為何唯獨這位身障者從教會消失?
障礙者在教會中「被消失」的現象,實際上一點都不少見。在《亞當,神的愛子》這本書中,靈修神學作家盧雲神父(Henri Nouwen),也同樣描述了重度障礙者亞當因為嚴重失能,無法在教會中領洗,更被拒絕參與聖體聖事。在這種直接排除的形式之外,自身就是肢體障礙者的神學家艾斯蘭(Nancy Eiesland),則以親身經驗為我們指認出,障礙者如何被隱微地排除於人與上帝團契的聖餐中。艾斯蘭提到自己推著輪椅或拄著拐杖出現在聖餐禮時,就好像直接挑戰了教會中以常態為預設的身體實作(body practice)。當其他人都是離開座位,起身上前領取聖體時,她卻只能單獨留在座位上,等待服事人員到她的輪椅前。相對於保羅提到哥林多教會的聖餐,因為有錢人家的大吃大喝反倒造成窮人的難堪時(林前十一20~22),艾斯蘭也同樣經驗到,健全者的聖餐禮儀如何造成障礙者的標記與孤立。
聖餐被艾斯蘭看作是教會核心的身體實作,既是確立「會員資格」的儀式,更是關於共融與排除的身體性論述。當障礙者被排除於聖餐之外,實際上也等同於認定障礙者不屬於教會。如果軟弱的障礙者仍舊「被消失」於教會與聖事禮儀之中,我們如何有辦法理解保羅所說:「身體上那些似乎比較軟弱的肢體,更是我們所不能缺少的」?
軟弱如何是不可或缺的?
面對哥林多教會分裂的問題,保羅以上帝的愚拙,來提醒這些自以為聰明的哥林多教會信徒,他甚至說:「上帝揀選世人所認為軟弱的,來使堅強的人羞愧。」(林前一27)另一位同樣是肢體不便的神學家唐慕華(Marva Dawn),也循著相似的思路提醒我們:「上帝以愚拙與軟弱為方法來面對世界的智慧、地位、財富與權力。」實際上耶穌的家譜就有多位外邦女子,他的媽媽差點因為未婚懷孕而被休掉,而他的父親在聖殿所獻上的祭物,也反映了家中貧困的經濟景況。
初代教會同樣不乏軟弱者。彼得因為軟弱而三次否認耶穌,但也三次被託付去餵養主羊。對比於哥林多教會信徒的自以為強壯,保羅卻自認是軟弱受藐視的(林前四10);他自願受逼迫,甚至喜歡誇口自己的軟弱,因為他認為:「神的能力在人最軟弱的時候顯得最剛強。」(林後十二9)唐慕華就從這個有悖常理的說法中,開展出她關於「神的能力在人的軟弱中最為完滿」(註1)的軟弱神學詮釋。而如此的完滿,在保羅的描述是「我覺得基督的能力在保護著我」(林後十二9),在唐慕華的詮釋裡則更明確成為「基督的能力『臨格』在其軟弱上」。
如果軟弱者是上帝所特意揀選的,並且通過人的軟弱,上帝的能力才得以臨現於人,那麼教會是否應該反省:「當教會錯失這些軟弱肢體的同時,實際上失落了什麼?」當軟弱的肢體從教會中「被消失」時,那位被釘十字架、被人輕慢的耶穌,是否也可能無意識地被排除於教會之外呢?我們會不會也如保羅所提醒的,是失落了來自於上帝的愚拙(林前一25)?
軟弱是通往愛的道路
如果前面的說明,可以稍稍讓我們注意到教會中軟弱與弱勢者「被消失」的事實,而又意識到軟弱是上帝在你、我與教會中充分掌權的契機,那麼我們在今天的教會裡可以做些什麼?保羅的建議很清楚:「在什麼樣的人當中,我就作什麼樣的人。」(林前九22)換句話說,他要我們在軟弱的人當中學習做軟弱的人。
保羅因為深刻認識十字架上受苦的耶穌,於是願意誇口自身的軟弱,因著跟軟弱耶穌的連結,保羅也自願成為軟弱(林後十三4)。盧雲的路途比較曲折,他自述是因為耶穌脆弱的那一面,才得以認出障礙者亞當脆弱生命中的屬靈價值;而又因為親身照顧亞當,盧雲也才清楚意識到自身的殘缺與軟弱;在與亞當相互依賴的深刻連結之中,盧雲也才經驗到來自上帝的道如何不斷在照顧過程中成為肉身。通過與軟弱者相遇,我們才有機會學習成為軟弱。
因為自願成為軟弱的耶穌,我們得以窺見上帝透過軟弱行事的法則;也因著受苦的基督,其所表徵的軟弱形象成為你、我與教會的核心意象。如果上帝也自願成為軟弱失能的上帝,教會顯然不能僅止於成為關注軟弱肢體的教會,其自身就應該是以軟弱為本質的教會。如此關於教會論的根本反思所帶來的差異,就不只是要讓教會想辦法容納障礙者,或者只是去思考如何讓障礙者參與「我們」的聖餐,而是要讓教會成為障礙者的教會,更要讓聖餐成為所有人可以在當中真正團契的合一聖事。
於是,通過軟弱反思禮儀與教會的本質,就成為上帝公義臨現與否的身體性默想。透過與軟弱者在教會中相遇,自願學習軟弱的教會才能真實活出受苦的基督,也才能前往保羅所說:「指向『最重要恩賜』的『至善道路』。」(林前十二31)
附註:
1. 唐慕華對這段經節的詮釋,涉及到對τελέω(和合本譯為「完全」)及ἐπισκηνόω(和合本譯為「覆庇」)的不同翻譯與詮釋。她將前者譯為「終結」或「盡頭」,後者則譯為「臨格」。詳細的討論請參考《弱勢顯大能——顛覆權勢的教會群體》第二章。
延伸閱讀:
1. Dawn, M. J.(2013)。弱勢顯大能——顛覆權勢的教會群體(Powers, Weakness, and the Tabernacling of God),陳永財譯。香港:香港基督徒學生福音團契有限公司。(原著出版於2001年)。
2. Nouwen, H.(1999)。亞當:神的愛子(Adam: God’s beloved),陳永財譯。香港:基道出版社。(原著出版於1997年)
3. Eiesland, N. (1994). The Disabled God: Toward a Liberatory Theology of Disability.Nashville: Abington Press. Nouwen,H. (1988). The road to daybreak: A SpiritualJourney. New York:Double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