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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頭遇見上主:三代台北大專青年的社運記事

2024年10月8日

採訪編寫|李心柔/台北大專台師長青團契契友,國立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圖|陳妍安、王博賢、黃瀞皓

走過不同的時代,隨著台灣社會的改變,社運的意義與型態有所不同,曾參與其中的人們也將面對不同階段的人生課題。

走過七十週年,台北大專學生中心不僅陪伴許多學生成長,也見證了台灣歷史的進程及社會的轉變。在壓迫出現或變革萌發的當口,因對信仰的思考與自身的關懷,不同世代的大專青年或有生命與社運交錯的時刻。親歷社運現場的他們,如何思考社運與自身的關係?又如何看待凡此種種與基督信仰間的連結?在訪問中,曾參與青鳥行動、野百合運動及太陽花運動的三位長青契友與畢契,為我們描繪出他們眼中的風景。

親身參與之必要

從捷運台大醫院站下車,沿著中山南路走向青島東路,可以感受到人群逐漸密集,直至管制入口前寸步難行。遠處舞台的喇叭嗡鳴,有些費力才能辨清宣講的字句;而人們身上帶著標語布條,隱隱有些浮動。人潮湧動間,可以看到抱著堆滿物資的紙箱、大聲吆喝的身影;順著指引轉入濟南基督長老教會中庭,有更多穿著長老教會綠色背心的義工們交錯忙碌著。

就讀大二的陳妍安也是其中一員。青鳥行動的集結,隨著立法院會期分成許多次,陳妍安也不只一次來到現場。「5 月 21 日因為學校老師停課,剛好有空。」她說:「本來就在關心新聞,想說既然人在北部,就去現場看一下。」5 月 24 日則是看到教會募集義工的訊息,而前往支援。她負責舉牌、指引動線等工作,在現場待了近十二小時。「其實當義工只是身體疲倦,不會有很煩的情緒。」陳妍安回想:「也遇到朋友,甚至有高中同學從花蓮上來參加。」在繁忙的現場未必有機會深談,卻是難得可以一起同工的時刻。

以往在課堂中討論到社運,大家往往存在既定的想像。但一如政治,陳妍安覺得它就是會影響到每個人生活的事物,若是覺得顧好自己、活在小圈圈裡即可,便可能被糟糕的人統治。在她參與教會、團契的經驗中,認為這份信仰強調:在社會發生某些事情時,基督徒應該要參與其中,不能只是覺得很髒,就與它切割。聖經中耶穌的作為,某種意義上也像是社會運動,挑戰了既存的不公義,同時也不一定得到所有人的理解與認同。

身處現場,她驚訝於眾人展現出來的創意與生命力——自製標語、手燈,讓人目不暇給,甚至能集結樂手演奏〈島嶼天光〉。原以為社運現場會籠罩亡國感、充滿悲憤緊張的情緒;但現場卻意外地和平冷靜,甚至有種逛市集般的輕鬆。陳妍安也提到:現場人們的政治光譜比想像中多元,當中不乏不同黨派的支持者,「既同溫又不同溫」的環境,可以聽到許多不同意見的分享與討論;不必如以前一般緊繃地擔心警察暴力,或認為情勢嚴峻到要佔領議場。這些都令她覺得台灣的民主有些許前進,超乎預期的聚集及討論,也讓人覺得社會依然存在公共討論的能量。

走入脈絡,持續作出回應

相較之下,野百合世代所經歷的社運是截然不同的風景,恰好在 1987 年解嚴之際進入大學的孫一信,就站在時代的交會點。他在大三時參與野百合學運,而此前他已是台灣環境保護聯盟的成員,投入環保倡議頗有時日。從婦女運動、農民運動,到鹽寮反核、後勁反五輕等環保議題,八、九O年代的臺灣社運風起雲湧,因戒嚴而長期噤聲的社會,在此時充滿改革的呼聲,大專校園裡的學生也投身各自關懷的議題。孫一信在大一時,曾參加台南大專中心以環保為題的暑期營隊,那年僅有兩人報名,卻仍然隨著輔導深入訪查受廢五金污染之苦的二仁溪周邊聚落。

野百合運動之際,孫一信並非核心成員,卻因不滿意協商退場的結果,和幾個台南大專的朋友在選舉前夕,一同前往陽明山抗議。上山後,來路隨即被封,幾個人在保安警察和拒馬的環繞下,驚惶地過了一夜。隔天清晨,自帶的布條被收繳,他們只能持續牽手禱告,並在國代出門投票時盡力抗議。回看此事,也許並未對歷史走向帶來直接影響,卻是當下出於信仰、對自覺不合理的現實,作出回應的積極選擇。在反對軍人干政的抗議中,情勢緊繃激烈,現場有人燒車,警方也出動鎮暴水車。孫一信目睹了原先在隊伍後面的便衣警察,衝到前方投擲汽油彈,瞬間明白身歷美麗島事件的前輩所說,民眾被分化煽動的情景。

彼是一足疲勞、嘛足亢奮的年代。」在運動中,他擔任過糾察隊、站過宣傳車,也不時與警察對峙,有時甚至必須代表學生組織受訪。他漸漸感到自己的不足,口中所談的理念與論述,更多來自前輩或老師,使他感到強烈的空虛;同時他也反省自身,認為許多時候的反對並未創造新的事物。於是,孫一信利用暑假,進行一場追尋自我的遊歷。他至台東拜訪白光勝牧師,看到白牧師如何為部落青年打造留在故鄉的環境,那樣試圖為人、己的困境找到解方並努力實踐的姿態,令其印象深刻。黃伯和牧師對保羅宣教的詮釋也影響他許多,黃牧師提到:保羅宣教的成功,在於他能運用當地的語言,進入當地的文化脈絡進行宣講。信仰前輩們不為私己的目的或條件,單純進入對方語境進行溝通,帶來對方所需的訊息,這樣的形象啟發他找到後續的生命定位——投入社福領域的關懷。

從目睹未立案機構中,對身心障礙者不當照護的現場,到實際投入障礙者家庭的協助支援,孫一信希望自己成為資訊傳遞的橋梁。他認為:正是資訊的落差造成人們生活的困頓——弱勢者因無法獲得正確資訊,而陷於更受壓迫的位置;優勢者亦可能因不夠了解,而成為加害者。因此,他想透過社會及組織的支持弭平落差,實現資訊上的平等。在多年的努力下,他由倡議組織走到立法院的體制內改革,身分的轉換也帶來權力關係的反省,如何在新的戰鬥位置,繼續堅持原本的價值,需要在一次次的思考與實踐中重新發掘。

社運結束之後

重新找回自己的感受,關心議題的態度才會更真誠。」這是走過太陽花運動的黃瀞皓最終得出的答案。黃瀞皓從 2012 年大一起,便持續參與反媒體壟斷、工運、土地議題等各種社運現場。對她而言,「反服貿」本如同其他幾個議題,固定關心的人們會提出論述、集結支援,可能因為衝撞獲得些許媒體畫面,企圖從中喚起社會的重視;卻也如同先前大大小小的運動,未必能凝聚足夠強大的關心及相應的改變。然而,最終運動的規模卻超越她的想像,引起同溫層外的震盪。2014 年三一八當天,已經開始實習的她在下班後才看到消息,隨即決定到場支援,抵達立法院已是晚上十點。她在當晚一度經濟南教會的矮牆進入議場,後續則是斷斷續續於場外支援,有時擔任糾察隊,避免群眾與警察張力過大,有時單純成為抗議群眾的一員。

過去在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時,黃瀞皓曾更參與組織工作,熟悉關於社運的某些行動策略,例如:在爭議事件發生時,首先會聚集決策小組,討論出具體明確的訴求,並確認提出訴求的對象;接著,透過內部管道了解法案審查、公聽會或其他行政流程的時程,知道何時要動員聲援,並製作明確易懂的文宣,擴散訴求要旨;同時也須進行沙盤推演,思考若有人出來談判,可以接受的底線何在。其他關於動員當天的動態,諸如要不要「衝」、如何收尾等,也會經過事先討論。而當事件暫時告一段落後,則會思考組織培力、街頭宣講、舉辦專業講座等更日常耕耘式的行動方針。

回溯這一切的起點,黃瀞皓提到:之所以會投入社運,緣自於高中參與台灣基督徒學生運動(TSCM)營隊,以及上大學後在長青團契中,大專工作者及學長姐的關心討論。身為第四代信徒,基督宗教對她而言,更像是一種習慣——禮拜天要去做禮拜、要有教會生活,卻難以和世界、日常生活或個人的生命產生連結。社運讓她發現:原來這份信仰可以如此草根地關心社會正在面臨的不公平,關心許多人正在受苦的現實,從而更堅固這份信仰。

然而,結束學生身分後,雖曾猶豫是否繼續往社會議題的方向前進,黃瀞皓最終還是走向和原先專業相關的護理工作。「我覺得社運很熱血,也的確影響一些夥伴的人生選擇,比方說去當立委助理或從政,實踐自己的理想。」她說:「但我大學畢業後,和社運的生活隔得比較遠,反而是在自己的工作裡去經歷不一樣的事情,從社運抽離出來之後,獲得了更完整的人生體驗。」她談到:有些夥伴透過社運的激情去忘記人生的無力,似乎變成對自己身分的逃避;而把自己的人生過好,對他們而言可能比投入社運更加艱難。由於護理的工作需要大量投入,對黃瀞皓而言,她反而得以重新認識自我、理解自己的人生目標,知道如何把自己安頓好。「等到你長出力氣的時候,在自己的位置上回頭關心那個議題,對我來說那個狀態可能更真實。」在參與社運時,往往會受到現場的氣氛影響,而忽略自己的感受。社運結束後,如何帶著屬於自己的生活與思考來面對議題,或許是更加重要的事。「不是由單一一群人去吶喊,而是大家能有自己的能力,自動自發地去討論這些事情,我覺得對於台灣社會長期的狀況來說是比較好的」她這樣作結。

在路上

走過不同的時代,隨著台灣社會的改變,社運的意義與型態有所不同,曾參與其中的人們也將面對不同階段的人生課題。帶著對信仰的理解及現世的關懷,一代代的大專青年以自己的方式回應所處的時代;從而,「上街頭」不再僅是一瞬間的熱情燃燒,而是持續不斷「在路上」的實踐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