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子容/台灣聖公會教友,輔仁聖博敏神學院神學系畢業
繪畫者|曾宗盛
當掌握權力的人們已習慣透過空襲與砲擊來形成世界的秩序,如果無權力者欲憑藉暴力來伸張正義,將會發現要追擊的對象彷彿無窮無盡,自己原本期待的正義卻總是遙不可及。
1946年,柏林
時空來到1946年的柏林。放眼望去是一片廢墟的城市,兩個不可見的世界正在此開始角力,使之成為往後40年世局的縮影。戰爭所帶給德國的創傷,不僅體現在化為斷垣殘壁的街坊,也在那瀰漫於空氣、籠罩人心的屈辱。相較在戰勝國進行的歡慶,在柏林的盟軍士兵不時以征服者之姿欺壓無辜的市民,用暴力滿足個人的貪婪,而市民們卻是全然莫可奈何,因為能為家園起身反抗的人若非已到了天堂或地獄,就是被關在可能連地獄都不如的戰俘營。對德國人而言,戰爭造成的苦難並沒有因著烽火平息而停止,只是進入了另一個階段。
在這樣的困境中,一些婦女和青少年看見自己的責任,加入了柏林警隊。他們可謂手無寸鐵(當時所有德國人都被禁止持有槍械),只有堅定的意志和道德情操,以及一種理性幾乎無法為之確立根據的盼望。曾在大學教授符號學的艾希是一個分局的警長,年僅16歲的大屠殺生還者嘉德是她局裡得力的助手,他們勤奮地在這分局處理性侵和兇殺事件(唯二被市民認為值得報警的情況)。一天,一位操著生硬德語的美國人來到了分局,他是來自紐約警局的警探麥斯,受國務院之託而來到柏林協助分局的重建。儘管彼此充滿陌生,因著善意與共同努力的目標,麥斯和艾希相互合作,踏上了這條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的執法之途。
秘密
到任的頭一日,柏林失序的程度就深深地震撼了麥斯。請路人為他指路時,才明白身在市容近乎全毀的區域,手中的地圖形同作廢。抵達了目的地後,得知分局原先的地點近日因火災而不堪使用,只得暫時遷至一處無電話可用的銀行來辦公。由於沒有槍枝,員警們的武器是由拆卸家具而成;初次協助前來求助的市民,嫌犯竟是全副武裝的蘇聯士兵。困惑與憤怒在麥斯心中交錯之際,出現了一位穿著國家社會主義風格制服的人,主動向他親切地致意,他是柏林警隊的負責人卡爾.海萊因。儘管那樣的制服似乎暗示著過去曾服務納粹政權,但卡爾為人無私而正直,只想盡忠職守,不願將市民的福祉出賣給任何外來的占領者。卡爾告訴麥斯,城裡的每個人都有秘密,都在行騙與刺探。儘管他的這番話是指著他們所服務的居民們所說的,卻也無意間道出了麥斯和艾希內心的共通點:「秘密」。
那天晚上,擔心卡爾會向美國勢力靠攏的俄國占領區指揮官伊佐西莫夫與他當面對質,並意識到卡爾心中的良善將令他寧死不屈,便親自槍殺了卡爾。這位有如德國人良知之化身、可能是柏林最後一位心中沒有秘密的人,從帝國毀滅中倖存下來,卻終究在沒有戰爭的日子裡,死在共產主義者的槍下。
愛使人能堅守在人間煉獄中
麥斯和艾希的秘密,是他們的羈絆與弱點,亦是他們在柏林堅持不懈的動力。麥斯雖是奉國務院之命而來到柏林,其實私下另有意圖。他的哥哥莫里茲曾是一位美國士兵。莫里茲患有思覺失調症,麥斯曾想將相關的證明寄給軍方以阻止莫里斯入伍,卻在最後一刻打消念頭。不料,當美軍攻下達豪集中營後,眼前的慘狀讓莫里茲的情緒失控,竟屠殺了30多名已投降的營區警衛,並在不久後失蹤。麥斯在協助柏林警方打擊犯罪的同時,努力地打探莫里茲的消息,希望能把他帶回美國和家人團聚。
艾希是一位有夫之婦,不時會寫信給丈夫李奧波,然而,儘管歐陸的戰爭已結束一年多了,卻仍未見李奧波的歸來,其實艾希甚至連他是否尚在世都不確定,因此除了表達思念之情,寫信似乎也是為了不讓自己將他忘記。
一天,麥斯在住處發現一封給「小弟」的信,內文寫著:「聽說你在找我。來對街瞧瞧我都在忙什麼。」疑惑而忐忑的麥斯立刻前往對街的建築物中查看,竟看到四具屍體懸吊於半空,而從死者的外觀來看,不難推測這很可能是一宗滅門案。原來,目睹集中營的慘狀已經導致莫里茲的思覺失調症嚴重復發,彷彿聽見罹難者們在請他為他們復仇,於是他決定替天行道,開始尋找並私刑那些不會受到審判的納粹分子與協助納粹的人們,成為不折不扣的連環殺人犯;而其手法不但兇殘,還時常帶有「創意」,令人不寒而慄。與兄長的相遇並沒有帶給麥斯絲毫的喜悅,因為眼前的莫里茲是如此地深陷於仇恨,能返回故鄉再作為丈夫與父親的可能性近乎幻滅,這令麥斯最後選擇了放棄。
在另一邊,依佐西莫夫發現了艾希與李奧波的關係,便以此來脅迫艾希,給她和丈夫見面的機會,換取她透過麥斯來為蘇聯打探有關美國的情報。為了丈夫的安全,艾希不得不配合。一次與丈夫的會面中,艾希得知了一個戰俘們的逃脫計畫,因著對失去愛人的恐懼,雖然百般掙扎,她仍然選擇將這個情報洩漏給依佐西莫夫。依佐西莫夫粉碎了李奧波一行人的逃脫計劃,但礙於其利用價值,他必須槍下留人,便讓李奧波終日在雨中罰站,不料卻導致李奧波的病情惡化,命在旦夕。眼見自己就要壞了事,依佐西莫夫卻也已無計可施。這時,似乎明白自己死期已近的李奧波突然用虛弱的聲音提出了請求,希望能聽依佐西莫夫說一些關於他自己的事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依佐西莫夫從善如流,稍微思考了一下,說起自己的成長背景。只是當他提及母親時,一陣思念之情突然湧上心頭,眼眶泛淚。在那一刻,他想起自己是個人,眼前的這位德國人亦然。李奧波沒有忘記這一點,他向依佐西莫夫發出了一份邀請,希望在生命末刻,他能以一個「真實的人」的身分與他同在。重新成為人的同時,人也重拾起對他人應有的尊重與憐憫。在那一天,依佐西莫夫決定將奄奄一息的李奧波送回艾希身邊。
孰勝孰敗?
沒有任何事物能將人性扭曲到沒有機會被喚醒的地步。戰爭不能,集權主義不能,盟軍士兵的跋扈和蘇聯戰俘營的殘酷都不能。麥斯到任後的第一個夜晚,他看見一位優雅的男士坐在廢墟的一個角落,瀟灑地拉著大提琴。「太動聽了!」麥斯不禁讚嘆,而艾希則不假思索地回應道:「這就是柏林。」在這敗戰之都裡所發生的一切,能將德國人的良知、勇氣與希望給淹沒,卻不能將它們根除。
在劇末,莫里茲癱坐在鄉間的一棵樹下,用虛弱的聲音告訴前來關心的路人,他得去義大利,暗示其病情已嚴重到使他瘋狂地把有「希特勒的教宗」之稱的碧岳十二世當作下一個獵殺目標。當掌握權力的人們已習慣透過空襲與砲擊來形成世界的秩序,如果無權力者欲憑藉暴力來伸張正義,將會發現要追擊的對象彷彿無窮無盡,自己原本期待的正義卻總是遙不可及。同樣一息尚存,李奧波則是被依佐西莫夫送回到了家裡,好能在愛妻的陪伴之下有尊嚴地離世。同時,依佐西莫夫也告知艾希,她為蘇聯蒐集情報的工作就到此為止,她已經自由了。其實,依佐西莫夫的善舉乃是一份答謝,是李奧波首先將他的人性從戰爭與史達林主義的禁錮中釋放出來。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依佐西莫夫開著賓士,身著便服,身邊不見其同志隨行,隔著櫥窗凝視著一台鋼琴,似乎想藉此緩解對故鄉與家人的思念。他似乎不再用國家機器賦予他的職責或階級鬥爭的理論來定義自己,他就是他自己,是成長於喬治亞的依佐西莫夫,他已經自由了。
在表面上,戰爭已經結束,莫里茲屬於戰勝的陣營,李奧波則是戰敗者。然而,莫里茲的戰爭卻沒有結束,他被反閃族主義的邪惡所震懾,又因精神疾病而喪失從這些震懾中走出來的能力,以至於淪為冷血的殺人兇手,行為同自己所憎恨的納粹一樣邪惡。儘管是在明明沒有戰爭的日子,戰俘的身分使李奧波承受著遠比過去沒有和平時更大的痛苦,但對妻子的愛、對未來的盼望與對人性的信念,使得他縱然不斷地經歷挫折與羞辱,卻沒有被仇恨所吞噬,甚至還有能力觸及那迫害他的人久未甦醒的靈魂。
在那為元首守護第三帝國的戰爭,德國人顯然是輸了,但在那對抗邪惡、仇恨、冷漠、恐懼與絕望的戰爭中,勝利是屬於艾希、李奧波、嘉德、卡爾和麥斯,以及無數身在這戰敗之都、卻仍懷著良善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