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omet (台灣基督徒,因工作暫居中國)
驚濤駭浪中安睡舟上的能力,似乎是中國教徒的日常生活——這樣說並不準確,事實上,他們並不覺得身處驚濤駭浪。
第一次在中國教堂的禮拜
中國江南的冬季裡,在台灣適穿的厚衣,禦寒功能盡失。我和同事夜晚瑟縮地經過一間教堂,如船首般的角狀正面,凹入建築體的龕裡塑著三五慷慨激昂的人像,同事說出我心裡的驚訝與疑問:「好尖啊!」人像上方的建築體向上拉伸出一個陡峭的弧線,形成一個強烈的尖角。建築看起來充滿革命情感,不像我熟知的教堂風格。
到異地出差時,格外覺得需要抓住熟知的什麼來維持平穩,何況之所以出差就是為了處理掉現場無法處理的疑難雜症,因此,找到就近可禮拜的教堂就像確認旅程機票與住宿處一樣的必須。
那年我第一次參加中國教堂的禮拜。沒有招待,沒有週報,跟著人群走進大堂,聲音與氣氛瞬間肅靜,那種虔誠沉穩,是我在台灣經驗裡沒有的。幾乎每個人都呈現「預備心迎接上主」的狀態,沒有交際、沒有東張西望的無聊態。會堂前方有穿著白袍的唱詩班,在禮拜程序中唱平穩的詩歌 – 我會覺得無趣的那種。歌唱技巧參差不齊。但在這樣認真專注的聚會裡,去挑剔技術上的不足幾乎是種罪過 – 在應當敬拜主的時候,竟分心出來論斷瑣碎世事的罪過。
牧師講道並推薦大家閱讀屬靈書籍,於是聚會後,會眾走到商品不多、架子多有空位的附設書店,買了牧師推薦的書,多麼順從。現在回憶起來,我幾乎要誤以為這一切動作是在無聲有序裡完成的。我也買到了我在台灣買不到的大字體的聖經,而且很便宜。不知有多少熱心的人背後支援著出版。想起之前看到在大城市裡因為廉價販售屬靈書籍而被控罪的新聞,擔心起這些熱心人而默禱。
「合法」、「非法」界線模糊
在中國生活一段時間後,慢慢了解中國基督教的情況。我想,沒有人知道非法傳教或非法聚會的真實界線。
恰當的人、時、地需要送禮是聽說過的,但並沒有固定的禮數。有個中國教徒認真地告訴我:「被監控無所謂,因為我們(聚會/團體)沒有做任何非法或不道德的事,他們(監控者)知道。法輪功這樣的團體,必然是做了什麼壞事,所以才會被列為邪教。」我腦裡快轉出一連串神職人員與教會組織的消息,還有一句「全世界的法輪功成員,只有在中國的會自殺或殺人。」狠狠噎在喉嚨。
合法存在中國的外國教會組織,其中一些要求出示護照(台灣在列),中國人不可以進入聚會。這樣的規定讓一些中國教徒很憤慨,批評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搞舊時代租界區「中國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歧視。有些教徒則認為是當局(非明文規定地)不允許外國教會組織接觸中國人。也聽過外國教會組織不想收中國教徒,以盡量避免被監控的說法。要說哪一種是真相,我覺得現行法律是什麼並不重要,真實狀況是你遇到的官方或警檢單位說你是什麼你就是什麼。或說:際遇在乎上帝。如果不是祂允許,連一隻麻雀也不會掉到地上。我從未感到這句經文如此真實過。
不能隨意組織宗教團體、不能隨意在非商業場所聚會、不能隨意公開唱聖歌、發宣傳品,種種綁手綁腳的限制下,中國基督徒們還是在各種法規縫隙間發展出很多樣化的活動與組織,大型的晚會 (復活節、聖誕節、宣教... ...)也沒打折扣,日常聚會(讀經、禱告、交誼......)也不膽怯,有些民間組織(非外國傳教士培植,中國自發組織)跟世界各地的人都有連繫,也互相參加各國的福音活動,活絡得讓人忘記中國對基督教是有諸多限制的。
有次參加一些社青基督徒自發舉辦的大型聚會。主要工作略有分責,所有服事者都是帶職服事。然而,這個地區職場的工作量之大之緊張,據說世界排名可以進入前五。可以想見同工們能撥給服事的心力如何有限。及至聚會,投影片字太小看不清楚,帶敬拜的人企圖拉起氣氛但技巧不足,幾次不順暢,但沒有人批評指責,群眾仍然聽從帶領從頭唱到尾。表演節目更有趣,全體與會者分了組,給一兩個小時小組時間之後,就可以有歌唱有舞蹈有誦詩有配樂,才華與機動性之高令人讚嘆。縱有不足之處,也無人在意,開心得很。我感到的是一種在主內相識相聚的不易,所以格外珍惜的態度,以及那樣把目光放在信仰而非人或事上的專注。一方面發現自己在台灣好像是個某些方面很不足以發起服事的信徒,來中國卻有很多可做的事,另一方面更深地反省到人的能力在主的事工上分量之輕,存心之重要。如果為了技術上的不足(做事的方法、流程的安排等等)竟使同工反目,是多麼本末倒置。
迫害當頭的驚濤駭浪
幾次輾轉知道中國局部地區正在發生的教案,心生恐懼,覺得應該要停止參加某些教會聚會以避風頭,或是覺得大家應該會自動停止聚會。然而,沒有。基督徒們還是照常地聚會,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有人說:「團體裡幾個常做事的人都有被公安約談過,不過也沒什麼,他們知道我們沒做壞事。」還有人描述:「聚會時一起被抓去抽血,不過問完話就被放回來了,而且公安態度很客氣,所以沒什麼事。」幾個台灣人聽得頭皮發麻、毛髮倒豎,不是為了聚個會就要被帶去喝茶,而是被帶去喝茶順便抽個血(喂!針頭乾不乾淨啊?抽血的人有沒有醫護執照啊?)之後,本地人竟覺得這沒什麼的態度。最妙的說法是:「某地區比較敏感,我們這裡很開放,不會發生這種事。」再次,腦裡出現一連串神職人員與教會組織的消息,還有一句「你怎麼確定?」如此深深的疑問。
驚濤駭浪中安睡舟上的能力,似乎是中國教徒的日常生活——這樣說並不準確,事實上,他們並不覺得身處驚濤駭浪。
所以,我從前在台灣在從事各樣事工的時候膽怯著什麼?顧慮著什麼呢?議題的敏感嗎?金錢、人力的不足嗎?相較於這些覺得該做就去做了的中國基督徒,我的躊躇像是扶著犁還回頭張望那樣的軟弱藉口。
有限的教會組織,當然不能照顧到所有人的需求,有些少數需求者自己組織了團契,教友們憑自己感動認領分享或講道,定期安排聖餐由資深同工來主持。偶爾請得到神職人員來服事,大家的情緒就像是參加特會還是盛宴。有次聽到外國神職人員講道前先鋪陳了一段類似「四海都有中國人,各地華人同文同種」的話,我心生懷疑:「聚會者當中可能有官方的密探嗎?為什麼這個神職人員要表現得這麼『輸誠』?」之後就不敢參加類似的聚會了。這樣突發的恐懼,無從知道是自己的過度猜忌或是對真實危機的直覺反應。
持續驚嚇與感動
中國是個什麼都可能的廣袤土地,在這裡生活可以充分撞擊出「我僅知的是我一無所知」的覺悟。有位居住過多個國家的商人告訴我:「在中國工作,才真正體會什麼叫一種米養百種人。」因此,所有的衝擊都是正常,都不是突變或意外。所謂上帝要拓展人的疆界,之難受、之無可預期、之認知「不是我能做什麼而是上帝祢要做什麼」的程度,從台灣到中國,完全不同層次地被打開。從前只是吟著字面的「不以一朝風月,昧卻萬古長空;不以萬古長空,昧卻一朝風月」,如今才開始體會要有在至大的差異間都見神美意而不以凡人見解論斷高下的眼界,多麼不易。
我仍住在中國,不知何時上帝會叫我拔營(照理來說,我很期待那天的到來),在各樣事上仍然持續撞擊出驚嚇與感動。在我管窺的中國基督徒以外,必然還有不盡的面向,我不知上帝會帶我看到哪些,也不知自己帶來了哪些。成就既在乎祂,我又能過問這一程的意義嗎?我視所有遇到的人與發生的事都是祂的訊息,我也是。如此,懷著謹慎的心,祈求自己無論如何不偏離祂,而已。
[註:內容來自真實個人經驗。角色、地點與事件順序有所修改。]
【編按】普渡大學楊鳳崗教授分析當代中國的宗教現實(宗教管制),提出了一個三色市場模型,助於理解中國複雜的宗教現象:紅市(官方批准的宗教),黑市(官方禁止的宗教)和灰市(合法性/非法性地位處於一種模棱兩可狀態的宗教)。本文作者所描述其參與的多個教會,讀者可在當中找尋線索,該教會是屬於何種類型?可以幫助閱讀時較能理解敘事情節的脈絡。(王博賢)